文丨贾振华
站在马房前,我的思绪不由回到40年前。那时,这里还是人欢马嘶的劳动场面,而眼下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更听不到骡马的嘶叫。其实,我是站在生产队马房的原址前,马房早已不在,这里盖起了新房,昔日的影子一点也没有留下。
可我还是顽固地站在那儿,不肯离去,像是要找回点什么。马房我太熟悉了,一个不规整的大四合院,四周是马圈,只在车门旁有间饲养员居住的小屋。从城里来的我,整天踅在马房里,有时候悄悄溜进马圈,看着咔滋咔滋咀嚼草料的牲口。我来马房,除了看骡马,还有个隐秘的目的,就是在这儿等候着姥姥。姥姥下地干活,总要背着个大筐子,歇息的时候,她就钻到庄稼地里割青草,收工回来姥姥背上背着满满一大筐青草。姥姥个子不高,长相秀气,难以想象这么一个中年女子,竟能背负起如此大一筐青草。姥姥有一副大脚板,走路稳当,不然那筐青草不会让她轻易背回到马房。辛亥年间的中原,女子长有双大脚板,不能不是件奇事。可见姥姥自幼性情刚毅,不愿忍受裹脚的屈辱,一次次扯开又长又臭的裹脚布,好在她的家庭开明,成就了她有一双健全的脚板。
姥姥下地干活,忙里偷闲割上筐青草,交给马房验称后,只挣几厘钱。有时候,姥姥并不把筐里的青草全交给马房,而是留下个底儿,说是给自家的猪娃吃。可回到家里,姥姥就立刻点燃灶火、拉起风箱。灶膛里烤着青嫩的玉米穗,不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飘荡起一股清香,惹得我直流哈喇子,而姥爷却愤愤来到灶屋,斥责姥姥偷生产队的庄稼。姥姥辩解着,说:哪个冒失鬼在地里撞歪了玉米穗,不撇下,会干死。姥爷怒不可遏地吼道:干死,也不能偷!姥姥也火了,撂下风箱,站起身来,直视着姥爷,道:种庄稼的农民,让娃啃个玉米,吃个稀罕,怎么就叫偷?姥姥哭诉着,回屋去了。姥爷不得不坐在灶台前,笨拙地拉起了风箱。懵懵懂懂的我并不知道,一向和善的姥爷姥姥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姥姥在家里承受的压力最大,一家老小吃喝都要问她要。可我最敬佩的还是姥爷,在那么一个苦难的年月,姥爷始终没有突破生产队的底线,而且还用一己之力竭力守护着,这是怎样一个农民啊!
从那以后,不曾记得姥姥“偷”过地里玉米穗什么的,而我也就没有再吃过那烤得焦黄、香甜的玉米穗,姥姥下地劳动依旧背着那个大筐。每到晚上,姥姥搂着哄我睡觉,嘴里就不住地念叨着:罐——罐——鸟,快——点——来。
姥姥说“罐罐鸟”来了,我就有白面馍吃。为了白面馍,我天天盼,夜夜等。每天早晨,睁开惺忪的睡眼,我就支棱起耳朵,辩听着窗外众鸟的叫声,想着“罐罐鸟”和那些鸟儿一样,落在院子的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每次都失望地纠缠着姥姥,嚷着“罐罐鸟”怎么还不来呀?姥姥说“罐罐鸟”在地里,是不会进村的。“罐罐鸟”是一种很神奇的候鸟,每年立夏后,陆陆续续从遥远的南方飞来,一路飞,一路叫。它的叫声也很特别。“罐罐快回”“罐罐快回”,每听到这叫声,村里男女老少立马就兴奋起来,松弛惯了的村民,在生产队长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干着各自的活,劳动热情十分高涨,几乎人人都露出一张笑脸。姥姥说:快开镰啦。
开镰,对农民来说是一件庄重而又神圣的事。每天收工回来,庄户人家的汉子就翻找出家里的镰刀、磨石,镰刀在磨石上磨了一遍又一遍,磨好后家家户户墙上都挂着一排铮明瓦亮的镰刀。女人们的活较为单一,都集中在生产队,淘洗小麦、玉米、磨面,准备着开镰后集体灶上的各种事宜;青壮劳力则被调到麦场上洒水、压场,就连平日里看似清闲的饲养员,夜里也要起来几次给牲口添草料……“罐罐鸟”把整个庄户人家调动了起来,可“罐罐鸟”却很少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罐罐鸟”不是鸟,而是人。相传河南有个继母,准备了两包麦种,一包炒熟,给了继子,另一包给了继子的弟弟,也就是继母的亲生儿子。继母让哥俩去河北种麦,说谁的麦子长不出来,谁就不准回来。路上弟弟偷吃了哥哥的一口麦种,觉得哥哥的比他的好吃,于是就和哥哥调换了。结果第二年哥哥回来了,而弟弟却再也没有回来。于是,继母化作一只飞鸟,每到麦收时节,就从河南岸飞到河北岸,一声声唤着乳名叫罐罐的儿子,“罐罐快回、罐罐快回”……现在,已经没有人理会那位继母寻子了,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地里金灿灿的麦子,尽快抢收入仓,不负一年苦心。
马房前依旧静悄悄的,只有我这个外乡人伫立在那儿,脑海里是一幅幅沸腾了的画面。那个时候,人们时常抱怨肚皮受制,可只要生产队里的钟声一响,就立刻融入到火热的劳动中去,种种抱怨顿时不知去向。而今天再也没有人因肚皮问题,愁眉苦脸,可又有多少人的记忆深处,还驻留着昔日里那个马房?现在的姥姥是否也像当年我的姥姥那样,念叨着“罐罐鸟”?
这些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