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河犹豫片刻作出决定。
短暂的犹豫是因为情况不同,往常就像煮饺子,白花花挤成一片,顺手关掉水门目标也不大。现在澡堂里就他们三人,关掉水门,傻子都能破了案。重要的是对面的哥们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面圆耳大,膀大腰粗,面色青黑,络腮胡须密密匝匝,垂下半尺来长,大号珍珠项链挂在胸前,杀气腾腾宛如“鲁达”再世。再看“鲁达”的同伙更是威风凛凛,眼光如寒星,弯眉如刷漆,胸肌分明,块块凸起,两条飞龙盘在粗壮的胳膊上,胸脯上汗毛如钢针,分明就是景阳冈打虎的“武二郎”。再看看自己,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整个一索马里难民。力量悬殊太大,有风险啊!江海河的担心、害怕是有根据的,上班这么多年,因为关水门发生冲突不下几十次。
江海河的老家在西北的荒原里,萧瑟荒凉,一年四季干旱无雨,在乡亲们眼里,水比油贵,没有油能活,没水难活。全村人就指望着黄土山下一口水井,水井似乎和他们开着玩笑,时而水满时而见底,江海河有时能挑着水,有时等一天也白搭。
村里的男人一生只洗两次澡,女人比男人多一次。啥时候能跳进浴池,痛快淋漓地洗个澡,想泡多久就泡多久,想咋洗就咋洗,把皮肤洗得白白净净、香喷喷,成了江海河梦境里出现频率最高的镜头。江海河十八岁顶替父亲到了工厂,第一次泡在浴池里,第一次站在淋浴下,他浑身颤抖,偷偷地品尝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温热清水,甜到心里。他无法承受这美妙绝伦的感觉,这感觉胜过年幼时吮吸母亲的乳汁的安详,胜过将亿万子孙泄在山坡顶上的快感,胜过地头土豆一卖而光的喜悦,甚至胜过第一次亲吻枣花的甜蜜。他无声地哭了。洗澡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比起晒着太阳抠着一片片黑痂的乡亲们,他已经到了天堂。
“鲁达”背对着江海河,拿着搓澡巾在“武松”宽阔的脊背上横七竖八地使着劲,俩人不知说什么,哈哈大笑。一股清流寂寞地倾泻而下,激起无数散碎的晶莹剔透的珍珠,江海河的心疼起来,下山挑水的艰难,一盆水从早到晚变得黏稠浑浊都不忍倒掉的场景又一次浮现。他常常想:这甜丝丝的清水如果能流到乡亲们的水缸里,脸盆里,锅碗瓢盆里,最好能流到干涸的水塘里,该多好!乡亲们能放开肚子喝口清冽冽的甜水水,也都痛痛快快地洗个清水澡,把刻在皱纹里的黑泥、藏起来的黑痂通通洗掉,洗过的水浇了地,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哗哗的流水刺痛了江海河,热血蹭地窜上脑门,管他梁山兄弟还是绿林好汉,他几步跨过去,关掉了水阀,无畏流淌的清流戛然而止,江海河舒畅了。
“鲁达”面无表情地盯着江海河,缓缓地打开水门,还没等那股清流流到地面,他又打开了一个水门,一个接一个,动作迅速而沉稳,几十个水门涌出的股股清流在巨大的压力下犹如骏马奔腾,声势浩大地冲击着江海河呆呆的眼神。“鲁达”歪着脑袋,眯着眼,叉着腰,两只大脚交叉着,背靠着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是江海河没料到的结果,他想着“鲁达”最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或者说一句你:他娘的有病了。挨骂已经习以为常,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和消化了。现在怎么办?“鲁达”分明向自己示威,甚至是挑衅,他在嘲笑,在讥讽,像一个大人观看给孩子设下的圈套。江海河突然冒出一种想法:“武松”能够挺身而出拯救这尴尬紧张的局面。他知道“武松”是“鲁达”的领导,既然是领导,总得有救民于水火的高风亮节,何况这小小的场面。“武松”看看江海河,又看看“鲁达”,摇摇头苦笑了几下,低头刷起了牙,丝毫没有化解的意思。江海河失望了,他在心里朝“武松”吐了一口。眼看汇集成河白白流走的清流,他的心都碎了。娘的!就是挨顿打也要关掉水门。
江海河没有“鲁达”的从容,他有点害怕,万一打起来连个帮忙拉架的都没有。自己就是一盘豆芽,无论凉拌还是热炒都是人家嘴里的一口菜。不能不防,他沿着墙壁快速移动脚步,双手用力地把水门一关到位,同时用余光紧盯着“鲁达”,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心里盘算着,如果“鲁达”突然袭击,自己该怎样应对。脑浆子想干了也没有办法,最多打一架,有啥了不起,又不是没有打过架。当年村里的二狗子欺负枣花,自己一个大背跨就把二狗子摔了个狗吃屎。可眼前的“鲁达”不知比二狗子强壮了多少倍,打过打不过,也不能怂,男人最起码得敢亮剑。江海河把每一块肌肉绷得紧紧的,浑身的力气凝聚起来,准备好了,梁山好汉,放马过来。
江海河想多了,“鲁达”没有袭击他,而是直挺挺站在那里。“鲁达”两眼瞪成铜铃,白森森的牙齿咬着上嘴唇,半尺长的黑须向前根根直立,青黑的脸膛变成锅底,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俩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就像两个绝世高手站在华山之巅,任凭风吹雨打也岿然屹立,他们拼的是由内而出的气场,拼的是谁的眼神在对方的逼使下黯然垂落。时间在此刻被冷冻,一切世事繁华都被隔绝。江海河心如止水,面带淡淡的微笑,眼神纯净得没有一点儿杂念,仿佛回到山村的清晨,连绵起伏的荒山空旷苍凉,腥涩的泥土味儿带着晨风清新如怡。他喜欢这样的味道,这味道里有他儿时的无忌、少年的欢愉、青年的叛逆与桀骜。每次回到家乡,闻到这熟悉的味道,他的心就像此刻安静平和。
“鲁达”忍受不了江海河嘴角淡若清风的微笑,更让他生气的是在江海河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他用右手食指狠劲儿地指了指江海河,转身打开水门,用力抠挖着头顶稀疏的头发,揉搓着前胸后背,香皂泡四处飞溅,珍珠项链惊慌地上下翻飞。
江海河还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赶紧洗,过点就停水了。江海河给自己定了规矩,洗澡先接杯水刷牙,然后头上挤点儿洗发水,连头带脸和身体都在洗发水的泡沫下搓洗干净,最后在淋浴下快速冲洗。
江海河以为风平浪静,没想到“鲁达”正酝酿一个阴谋。江海河用白色的泡泡把身体整个包裹起来,伸手寻找水门的时候,两只胳膊铁箍似的把江海河凌空抱到澡堂的中央,拉着他快速旋转了十几圈。这是江海河的软肋,他从小就晕车、恐高,哪能受得了?除了天旋地转,没有消化的早饭也作怪,时不时往上翻涌,最让他难受的是双眼渗进了洗发水,疼得眼泪哗哗直流,又不敢用手擦抹。
世界黑了,倾斜了,颠倒了。
江海河知道这是“鲁达”使得坏,他能想象“鲁达”和“武松”正悠闲地看他的好戏,他明白,只要服软求饶,就会有一只手把他拉到水龙头下。他不能认输,认输就意味着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自己败了。坏了!脚上的拖鞋不知去了哪里,地面湿滑的就像抹了一层油,江海河在眩晕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了,这一跤摔得毫无防备,膝盖胳膊肋骨火辣辣地疼,他想爬起来,不愿意让“鲁达”和“武松”看笑话,思想支配躯体,可惜思想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信息,躯体只是稍微地蠕动了一下。
“梁山好汉”踢里踏拉地走了。澡堂里只有江海河痛苦的喘息和滴滴答答的水声。该死的两个蠢货,下辈子没水喝,渴死你们。如果不是地面冰冷腥臊,江海河真想多趴一会,他娘的太疼了。他慢慢地爬起来,弓着身子,双手向前探着,朝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踱过去,摸到水管,打开水门,一股清流瞬间轻柔曼妙地爱抚了他。他站在水下,一动不动,就像荒原上那棵孤独挺立的白杨,任由温暖的清流滋润每一寸肌肤,凌乱不堪的思绪顷刻间春暖花开,清泉潺潺,鸟语花香。
走出澡堂,江海河透过细细的一条缝看到“武松”和“鲁达”犹如两座铁塔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