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慧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退休前在医院食堂掌勺的他,无论对老乡、邻居,还是对同事、病人,甚至是对陌生人,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每当我们一大家人逢年过节吃团圆饭时,爷爷总是靠坐在沙发里,微眯着眼抚掌而叹:“现在的生活真幸福!”他这一句老生常谈总会引来姑姑们一阵浅笑。有一年,宴席将散,爷爷又醺醺然准备开腔,年纪最小的六姑已模仿着爷爷的语气,抢先说出了全家人耳熟能详的台词:“现在的生活真幸福!”爷爷大笑起来,他用手重重地拍着沙发扶手,点着头说:“对!现在的生活真幸福!”
那时我还小。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童年时光大部分是在爷爷家的院子里度过的。春天,桃花杏花竞相绽放,田畦里或是两排白绿相间的葱苗,或是几行翠碧幼嫩的韭菜;夏季的热浪穿不透树枝交错的阴凉,随手摘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或脆生生的黄瓜,不需拌糖也能齿唇留香;秋天,本就低矮的苹果树仿佛承受不住沉甸甸的分量,夜晚入眠,不时听到“噗通噗通”的声音,那是熟透了的苹果掉在菜地里、落在院墙外;冬天,或高或矮的雪人成了院子里的常客,挑两颗圆圆的煤渣做眼睛,扫帚靠在背后当翅膀,仿佛雪人真是凭空降临的天使。爷爷和奶奶忙着给鸡喂食、修剪树枝、菜地浇水、采摘果实。忙里偷闲的时候,爷爷也会靠在躺椅上,满脸笑容看着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印象最深的,还是爷爷围着灶台忙前忙后的身影,那意味着我们又可以大饱口福了。
有一次,看着爷爷炒勺翻飞如蝶,香气盈盈扑鼻,我好奇地问:“爷爷,您跟谁学会做饭的?”爷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在饭菜摆上桌后,端坐下来,叽里咕噜说了几串我听不懂的话。见我一脸疑惑,爷爷一脸凝重地告诉我:“这是几句朝鲜话,意思是‘老乡,有水吗?’‘老乡,这条路能走吗?’”朝鲜话?我的爷爷从来都是一口浓重的豫北口音,怎么会说朝鲜话?再问爷爷,可他却双眼轻阖,淡淡地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打过仗。”然后,他沉默下来,什么也不再说。时隔久远,我以为这只是记忆深处的童年往事。而今,我终于明白,爷爷其实是一名懂得惜福的老兵。
1947年,刚满16岁的爷爷入伍参军。1948年,爷爷随部队转战参加淮海战役。1949年2月,爷爷所在部队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0军,这一年,爷爷和他的战友们迈入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渡江战役的战场。1950年,爷爷所在部队入朝参战。我很难想象,身材瘦小的爷爷是如何在血肉纷飞的战场中幸存,但我终于能够体会,爷爷在家人团聚、欢声满堂时不住感叹“现在生活真幸福”的深意。
纷飞的战火变成炉膛的灶火,满目的硝烟化作厨房的油烟,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则被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代替。和平年代里,爷爷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从遥远的异乡战场返回来,经老乡引荐当上煤矿工人、而后又辗转至国营单位食堂直至退休,退休后待遇不断提高、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爷爷,怎能不满足?怎能不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