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爱华
1996年文学采风的时候,我跟随老师们登过一次皇帝峁,寻访和触摸过那段遗存的宽厚但已无城墙之形的夯土层,并在山顶一孔旧窑洞前的石磨盘前留影为纪。那时的我被刚参加工作的热忱笼罩,所以,在那样使人神伤的地方竟也笑得灿烂。
在那个随便捡起一片瓦片就敢叹息成诗行的年纪,痛惜是有的,但痛惜过后便不再向历史的纵深处探究和思索。
今年秋天再去楼烦国古遗址,看到现代雕塑的楼烦王像时,还只是泛泛地起了些遗憾。然而,读了《炎黄地理——娄烦》一书,看着书中汉代的青铜尊,战国时期的陶豆,青铜剑,娄烦布,新石器时期的大陶缸,双鸭嘴陶壶,知晓了这里光是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就有99处,这才理解了楼烦的厚重。
一
楼烦既是国名,也是地名,又是英勇善战的将领的代名。
楼烦国古城遗址现在太原市娄烦县马家庄乡的新城东沟村的东口一座叫做皇帝峁的山上,为我国北方古代少数民族楼烦国南下后所建都城,被赵武灵王攻破后的遗存。城址可追溯的年代为春秋战国时期。
最早的楼烦国疆域相当于今天北起呼和浩特市,南到雁北朔州一带。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楼烦国乘虚南下,向南发展至现在的太原市西北娄烦县一带。
在春秋末期战国初期,我国北方居住着东胡、楼烦、林胡三个游牧民族,史称三胡。他们举族为兵,逐水草而居,主要以畜牧为生,善骑射,倚仗马背民族特有的剽悍勇猛,不断南进,逐步强盛。在南下过程中,楼烦国都城屡迁朔州、宁武等地,最后定都于今山西省娄烦县马家庄乡城东沟口。
那时的三胡已有与秦、晋、燕等相对抗的实力。但东胡和林胡被不断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的根基已经牢固。部族中开始弥漫享乐的沐浴和酗酒恶习。但古楼烦人不与胡林为类,却学胡林之长,彪悍勇武、吃苦耐劳、重义尚武、所向披靡,随着领地的不断扩张,楼烦界大致扩展到今天的黄河以东,芦芽山以北,大同盆地以西,外长城以南的广袤地区。他们牧马,狩猎,习武,种谷。在农耕文化逐步渗透的过程里,当安逸的风气在楼烦国内悄悄蔓延时,早有强敌侧卧。
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打败了临近的中山,收服了东胡。第二年又陆续收服了林胡、楼烦。
林胡在与赵军的作战中损失惨重,林胡王被迫向赵武灵王献出大量的良种马,才得以求和。在得到良种林胡马的补充后,赵武灵王又招募了大量的林胡勇士,把他们编入到自己的骑兵军中。
先前,楼烦王约林胡王共同击赵收复失地,但林胡王说赵军精锐难敌,不愿冒这个险。楼烦王部下也劝楼烦王不要轻举妄动。赵武灵王见楼烦军队犹犹豫豫,知道楼烦军队畏惧自己,不敢与自己交战,于是派使者请楼烦王讲话。楼烦王硬着头皮来见赵武灵王,没想到赵武灵王很客气。赵武灵王知道楼烦王在被赶到阴山以北后,由于气候不好,水草也不及河套地区,生活得很不如意。赵武灵王便允许楼烦王率部回归河套故地,但要服从赵国的命令。楼烦不许再劫掠赵国的边境,楼烦人可以加入赵国的军队和政府,赵国不会歧视。楼烦王见可以回归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而且没有什么损失,便同意了。楼烦部众知道赵国骑兵的待遇很优厚,远胜于逐水草而居的漂泊生活,而骑马打仗是他们非常乐意的职业,此前他们的许多朋友已经在赵军服役,令他们羡慕至极,他们很乐于归附赵国。没过多久,旧部部众脱离殆尽,楼烦王不甘心从此失去权势,又联络了中山国国王策划谋反,失败,为赵武灵王灭杀。
强悍多时的楼烦,就这样消失在一次选择之下,安逸与犹疑,最终带来了无法挽回的失败。而赵武灵王却能力排众议,勇于革新,主动打破“华夏贵,戎狄卑”的传统观念,非要向曾经的敌人学习胡服骑射,招募收编善射的能人,并迅速建立了一支强大的被称做“楼烦”或者“楼烦将”的骑兵队伍,而后成为战国七雄之一。
二
那么,楼烦一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以我们汉语的理解是解释不通的,但我想,这一定是个寓意非常美好的词语。
在当下娄烦的方言里有很多可疑的发音,比如,家是叫做“古寺”的,这也是不怎么能解释得通的,询问了许多当地老乡,他们也不明就里,也有人推测古寺是“锅舍”之意,即为放锅的房舍,只是方言的发音为“古寺”。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猜测。娄烦的方言语速语调皆与周边的古交、吕梁方言大不相同。娄烦至今保留着夜间娶亲和丧葬的习俗,这也许也是延续了来自遥远异族的风俗习惯吧。
娄烦本是写做楼烦的,当代的地理历史学家谭其骧先生在绘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时,还是采用了楼烦二字。楼烦二字也经常的出现在《史记》中,那么为何就去掉木旁把“楼”变成“娄”了呢?
有人说是繁字简化的结果,也有资料说,1971年,拟在新建的楼烦镇设楼烦县,由于当时的工作人员一时疏忽,在上报文件中错误地把“楼烦”写做“娄烦”,于是同年即被国务院批准为娄烦县,从此只好将错就错,“楼烦”就变成了“娄烦”。就此事我专访了娄烦县史志馆的馆长张宪平老师,他说这个错误的资料误导了许多人。张馆长说,明万历年间“楼烦”就已经被写作了“娄烦”,这可能与当时的楼烦人急切地想区别于胡人有关,也与当时的政府想削弱楼烦的影响有关吧!
都说,娄烦人的故乡在水底。读到书中“泽国的疼爱”一章,不禁潸然泪下。
是啊,楼烦总是与水牵绊,它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演绎了多少传奇。然而,如今楼烦古镇已经完全淹没在水底,楼烦古国也在一座大坝建成时悄然沉没。
楼烦啊楼烦,你与水到底是结缘还是结怨?!
是啊,楼烦在水底,在汾河水库的基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还记得那个曾经叫做楼烦古镇的地方,古镇里的庙宇,牌坊,店铺,老树,青砖路,还有十三进的大院子,永远永远留在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里。除此之外还有面积辽阔的水浇良田,那可是当时富甲一方的米粮川啊。
米粮川没了,无数民众搬到周边的山梁上,开始在山地开荒种田。生活质量急转直下,一顶“贫困县”的帽子戴到现在。
当人们在下游的汾河景区闲庭信步,享受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时,谁能感受到供给整个城市用水的源头却藏着一座千年古城。也许,它曾经呐喊过,也许,像它早先的灭亡与消失一样,早已化作了无言。在上世纪90年代,一座矿山在这里建起的大坝又使得这里的村民集体搬迁而去。搬迁走了的是直接步入现代化生活的喜悦,遗留下来的是世世代代先辈们创造的无以复制的文明,历史每一轮的更迭无不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带着楼烦血液的一众遗民们,在又一次搬离故土时,没有要求建造新的可供族人聚居的村庄,而是按照现代文明的逻辑,按人头拿了赔偿款,四散而去。许多家庭为了多拿一份赔偿款还千方百计添丁增口,一些正在读书的孩子们也都匆忙结婚生子。拿到了赔偿款的农民,在短暂的喜悦后,不得不困于另一种无地可种又无技可施的经济困境中,只能用手中日渐减少的赔偿金勉力度日。也有稍微有“点子”的人,他们什么都不做,自以为可以就这样安度余生。
这样的娄烦,还是楼烦吗?
在这处遗迹之外,娄烦还有数以十万计的民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依旧淳厚善良,依旧劳作如往昔,依旧生活在贫困线上……
三
这个楼烦国,到赵武灵王破楼烦为止,就已经存在了1800多年。127年前,汉将卫青“略河南地”,赶走了楼烦王,楼烦人便不敢以楼烦人自居,渐渐散落于茫茫人海。楼烦从一个部落到一个国家,又从一个国家突然销声匿迹。但是,楼烦的故土还在。继而又以州、县、镇等名义存在于各个历史时期,楼烦其实一直都在!
合上书,又看到那英武的楼烦将,他怒目圆睁,提刀背箭,仿佛在说:我是楼烦,小心看箭!
又日再登皇帝峁,寒风凛冽,大地天空苍茫一片。南川河从山间细细流淌而过,冰凌下的河水发出细微的声响,一条细细的南川河把那样雄壮的高山一分为二,被水截断的山崖像刀切过一样,明显地呈现出一层沙石一层灰,又一层沙石又一层灰的形态,层次分明。或许,这就是考古学中所谓的生活沉积层吧。
我闭上眼睛敞开心灵,遥望当年繁茂的皇帝峁,遥望昌盛的古都城,遥想当年楼烦部族繁衍生息的生活场景,成群的战马嘶鸣长啸,载着英武的娄烦将奋勇杀敌,所向披靡……
那浩渺星空下的楼烦啊,可曾是我眼前足下的娄烦!
我的泪止不住涌来。
(题图照片由郭旭壮、李年环拍摄)
残存的古城墙作者在古城遗址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