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胜观
我一朋友,少年得志,任职铁路部门,手握实权。多年前他每来一次太原,就要唠叨一次对此地环境的不满。“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没有品位的人,没有品位的城市。”这是挂在嘴边的几句话。美丽的城市此兄去过的太多了,他说纵然太原跑步前进,跟人家还是没法儿比的。
但是因缘际会,前些年此兄赴太原履职。再见面时,他已不复再提此言,问之则曰:太原也有好风景,太原也有好人样。
说这话时,老兄已是奔六之人。他用半生时间,才接纳了太原,包括接纳了太原的冬天。
太原四季中,最弱的要数冬天。没有春天的梦幻新柳,没有夏天的沉重繁绿,也没有秋天的斑斓世界,一切都归于寂寥,归于裸露,归于无情。加之空气之差,天气之冷,色调之灰,使得此季沦为城市的一块短板。
天地荣枯有数。每年十一月开始,冬天逼近,城乡生火,太原便会遭受一段时间的雾霾天,几乎成为逢冬必有的阵痛。但一过这个坎儿,又会出现几天蓝天白云,好比飞机起飞升入平流层,冲出云团,气流平匀,明净宜人。当然,霾这个家伙实在像是打不死的吴琼花,还会随时回头的。
在中国,大概只有空气没有特供,达官贵人和平头百姓彼此彼此。何况脏不孤必有邻,太原并不孤单,雾霾普惠下的北方城市,又有几个敢说自己是宜居的?
太原是一个很有冬天的城市。地属温带大陆性气候,冬天寒冷干燥,南地之人来此多有不适。不过,太原之冷远非极寒,每年也就十天半月有感觉,久居客们早已习而安之,何况城里的暖气实在是烧得好。如果不是老在户外待着,甚至觉得太原比阴湿的琼北还要温暖舒适。
赶上无风,阳光饱和,此时宜用“负暄”一词。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楼下一幅慢场景。抬头可以引望东西两山。
要是有风,那就在暖气屋里待着。有颜色鲜亮的绿植,可与屋外之萧瑟比照。从外面溜进来娴静的阳光,冷暖一窗分明。
如果有客人来,主人在厨房里操刀,油烟机轻轻响着。可眼的果蔬,弥漫的茶气,闲闲款款,一派翕然,亦谓浮生一乐。
南方有花叶,北方有飞雪。我喜欢下雪前的情境,有一种过除夕的感觉。天空低垂昏暗,像是在默默蕴蓄、等待、预备着什么。这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实在美妙。
太原的冬天,到清和园喝一碗头脑,到柳巷店喝一碗羊汤,到双西店点一锅羊蝎子吧。最不济也得吃一碗炒灌肠——不过这是女人们的专利,迎风闻香,是那种带有老陈醋味儿的混合香,闻着比吃着还香。吃完嘴一抹,也算是不枉做一番并州客。
好像是冯骥才吧,用文章的“起、承、转、合”来比喻一年四季。如此说来,冬天该是这个“合”字了,好比岁月的一个绾结,一个交代。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太原的冬天,可比“冬山如睡”,一个睡着的人或者城市,是不需要什么妆容的。铅华洗尽,不再妖冶。一切归于朴实,归于素简。这,大概就是冬天的精髓吧。
我有两位画家兄长,在此正好藉他们来说道说道。
一位是年届七旬的潘先生,一位是尚未花甲的胡先生,都以画骏马名世,堪称宝骏双雄。年长者潘先生,笔下洗练,没有冗笔。年轻者胡先生,气质踔厉风发,笔下一跃千里。可胡先生谦虚地说:我得向潘先生学习,他省略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一种自信,一种境界。他笔下留下的,都是最为需要的。
年轻者所画具象,堪比夏日繁花;年长者所画抽象,堪比冬日简枝。
具象如夏,其美显豁,无人不见。
抽象如冬,其妙简约,而悟者少。
可见冬天里头有哲学,有减法的哲学。从秋到冬,从绚烂之极到万物沉寂,天地至简,一览无余。这是四季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节点,是休眠停顿,是质朴如初,也是素年锦时。是酝酿蓄势,是驿站待发,也是以为长久。良有玄思在焉。
年少时很不喜欢冬天,现在有所改变。正像幼时不喜欢香菜、蔓菁、苦苣、辣椒甚至白酒这些东西,如今皆为所爱。及长,人的格局包括胃的格局在扩大,口味杂了也包容了,我们甚至可以安享生活中很多另类的清苦的东西。
因为,这些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一年四季,各美其美。纵然冬天有那么多的不称心,你也开始接受。你除了发现,除了感知,更学会了悦纳。
这时候你开始喜欢冬天。
这时候你开始成熟。
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五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