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自清
阳春三月,上海正是绿瘦红肥的花季,我带着八旬老父和刚从德国回来度假的女儿,从山西到上海,看望阔别多年的叔婶。
这次出行,收获满满。不仅目睹了春雨中白玉兰花的袅娜多姿,也嗅到了垂丝海棠的淡雅芬芳……我们上东方明珠在玻璃栈道俯瞰上海全景,携手漫步十里洋场,坐游轮夜观黄浦江外景……
对于我,最感欣喜的不只这些,令我念念不忘的是见到了电话中叔婶常常提到的姥姥,也就是婶婶的母亲,经历了一次难得的对耄耋老人的心灵造访。
那天上午,叔叔早早把我们接到家里。一进门,我就先向姥姥的卧室走去。
姥姥是躺着的,看见我进来,连忙坐了起来。
“姥姥,我是二子。”我上前握住了姥姥的手。
“二子来了!”姥姥操着浓重的湖北口音热情地叫道,感觉和我早已很熟。
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姥姥,生活中真实的姥姥。
姥姥,我以为自己是了解的。年近百岁,健康精神,思维清晰,只是骨质疏松,算来已经骨折过六七次了,但是每次在叔婶的精心照料下都得以痊愈。最近一次是两年前髋关节骨折,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叔婶也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伺候着一个九十多岁卧病在床的老老人,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后来听说姥姥痊愈了,这么大年纪老人,我实在想不出这个“痊愈”是到了什么程度。
“姥姥,您身体可好?”我握着姥姥的手高声问道。
“好!”姥姥也高声地回答我。
婶婶叫我们去客厅坐,姥姥慢慢抓起放在床头边的那个四个脚的拐杖站了起来,我赶紧上前搀扶,姥姥却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于是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摇一晃来到了客厅。
姥姥能走路!虽然是那么弱不禁风,一走一停,但却真的是自己在走路。这让我不敢想象!一个如此高龄的老人,骨折能够痊愈到走路,我不知该叹服姥姥的体质好,还是该折服叔婶服侍得好!
这是一个客餐共用的厅间。父亲和叔叔老兄弟俩在沙发上亲热地攀谈着,我和姥姥则对坐在餐桌两侧,婶婶忙着给我们洗水果。
客厅光线很足,我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姥姥。头发不算稀少,满头银丝整齐地剪至耳下,小巧的嘴巴,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可以想见,姥姥年轻时一定长得很俊美。
但是细细观察,岁月的年轮还是毫无保留地刻在了姥姥脸上。可不,有姥姥在,婶婶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皮肤光滑饱满,动作敏捷麻利。
而姥姥的皮肤白净却没有弹性,皮包骨头的脸上爬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和老年斑,右眼角下方突兀地长着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疙瘩,还定了几层痂子,我用手摸摸,很硬。姥姥伸出手叫我看手上也有一个,她说,“反正不疼,也没有去管它。”
婶婶端上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是上好的芒果和木瓜,上面插着牙签。每吃一块芒果,姥姥总要说:“这是广西的芒果”;拿起一块木瓜,姥姥还要说:“这是新疆的木瓜。”起初我没听明白,以为是新疆还盛产木瓜,后来姥姥一直说,我才听到“哈密瓜”三个字。于是,我笑着告诉姥姥:“这是木瓜。”姥姥听了一下子乐了,操着难懂的湖北话笑着说:“啊,我还以为是哈密瓜。”
我们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吃着。一块刚吃完,姥姥就急着催我吃下一块,感觉好像是梁山兄弟在一起大碗喝酒,又像是儿时和小伙伴一块玩过家家。那是一种远离世俗的洁净美好,整个儿没有一丝杂念,很像纯真的孩童世界。
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和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一起待过,心里总是充满了神秘和好奇。
叔婶一直说姥姥思维清晰,于是我想考考姥姥。
“姥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到六月份我九十四了!”姥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您哪年出生的?”我追根问底。
姥姥想都没想,直接说,“这个我不知道了!”
看来姥姥确实脑子清楚,知之为知之,没弄明白时也不乱说。
最令我惊异的是,姥姥的性格虽说像儿童一样天真可爱,但是她脑袋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孩童们无法企及的。
我们聊着,姥姥竟懂得不时地问我一句:“我的话你能不能听懂?”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角色对换了,变成了姥姥提问我。
她指着女儿问:“小西有对象了没有?”
我说,“有了。”
姥姥紧接着问:“是中国人还是德国人?”
我说:“天津的。”
姥姥高兴地说,“还是中国人好!”
过了一会儿,姥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神秘地指着我的乳房问:“你的病好了吧?”
没想到姥姥还知道我的病,我被深深感动了!
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女儿来上海实习,那时姥姥八十八岁,身体还很硬朗,整整五天,和婶婶一起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
今天,我和姥姥面对面坐着,感觉真像久别的亲人。
多想留住这美好的瞬间,于是我提议和姥姥照张相。当我为姥姥婶婶和女儿拍照时,分明感到姥姥把眼睛使劲儿往大睁了睁,眼睛是那么明亮传神。
午后,太阳照进姥姥的卧室,暖暖的。姥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眺望着窗外。我以为姥姥自己发呆,假意问姥姥:“您在看什么呀,姥姥?”
没想到姥姥有板有眼认真地给我讲:“你看,那个楼房房顶是尖的,那个房顶是方的……”她的手指着屋外的一座座高楼大厦。
我实在是惊呆了!我的母亲,年刚八十,已经是眼花耳聋,反应迟缓。而我面前的这位耄耋老人竟是如此眼明心亮。
我们要走了,婶婶把一个大红包塞给女儿,说:“这是姥姥的心意,你们来之前姥姥就吩咐,这次小西来了,可是要给红包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姥姥,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人世沧桑,洗尽铅华,留下的不只是纯真,还有睿智、风趣及对别人的无限关爱。
我紧紧地抱了抱姥姥:“姥姥,您多保重!有机会我们一定再来看您!”
离开上海已经二十多天了,我却经常想起上海之行,想起姥姥,想起叔婶和他们的女儿。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上一代关爱下一代,下一代孝敬老一辈,相濡以沫,薪火相传,成就了良好的家风,也成就了姥姥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