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当黄澄澄的杏儿挤满大街小巷的水果摊,声声叫卖在耳边响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愫便开始在心底里翻腾、翻腾,最终汇聚成滚滚热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来。泪眼模糊中,依稀有清亮的童声在田间地头、在河边坝上、在林间小路回荡:“麦儿黄,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像你宽厚的手掌轻轻拂过。
杏儿的时令期很短,从开始褪去酸涩,到黄绿掺半,到通体金黄,到软糯成泥自树上脱落,只有短短的十几天。而这十几天也曾是思念最泛滥成灾的时候。可惜那时年少不识愁滋味,没想到错过了一季,便错过了一生。
老宅的房前屋后,种满了各式的果树,每一棵都记录着我们童年的欢乐,可是随着参军的、上学的、工作的,大家各自离去,欢声笑语仿佛就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一个老人守着满园果树的孤寂。好在,每年杏儿黄的时候,正是村子里一年一度赶庙会的时候,也是快放暑假的日子,更是“鸟儿”回巢的时节。奶奶老了,胃口不好,杏儿不敢多吃,庙会赶了几十年,也不像从前那样热衷了。她心心念念想着、盼着,掰着手指头数着、算着的,是我--她唯一的孙女飞回身边的日子。
从省城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每天一趟,经过村子的时间正好是中午一点多。起初的几天,奶奶每天都在坡顶的杏树下张望,眼巴巴看着长途车自北而来,然后开上南坡,不见了踪影,她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开始逐个翻看桌子上摆着的那百十个黄杏儿。那些杏儿是奶奶从树上一个个摘下来的,因为用竹竿打下来的有伤放不住,但即便是经她精挑细选最饱满的杏儿,也禁不住时间的风干,渐渐打蔫了。
一连几天不见我的踪影,奶奶索性翻出小饭盒,把做好的饭菜装好,提到村口来。她一边张望,一边想象着孙女跳下车来,亲昵地搂着她的脖子连声嚷着饿,抱起饭盒,还像小时候一样狼吞虎咽……
奶奶当然不会忘记,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我刚过百天,妈妈就回村保健站上了班。每天半晌,奶奶都会抱着我到保健站喂奶。大热的天,她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躺在臂弯里的小小人儿吃饱喝足的模样,奶奶满是汗水的脸上也禁不住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这闺女十个月就会走路了”,“看那皮肤白的,像鸡蛋里头剥出来的二层皮一样”。奶奶最受用的就是听乡邻们夸自己的孙女。
奶奶没有女儿,我的降生弥补了她几乎所有的遗憾。我被安放在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每每触及,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漾起笑容。
傍晚的树荫下,小小饭兜穿起来,一碗南瓜粥端上来,祖孙二人唱着自编的儿歌“饭饭冷冷,闺女等等……”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锅台上常常焙着葵花籽、南瓜子、红薯干,笸箩底下扣着大红枣,每次赶庙会总不忘带回来柿饼、核桃等稀罕物。上学了,奶奶给我绑的小辫儿、做的红花花布棉鞋,都是我的骄傲。半上午,放心不下的奶奶会悄悄跑到学校门口张望,然后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烤得金黄的馒头。
过往恍如昨天,如今,那个臂弯里躺着的小小人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一定能替奶奶洗碗了吧?奶奶为此还特意缝了一个小围裙。一年多没见,孙女应该高过自己的肩头了吧?奶奶想啊想,盼呀盼……那么,她心爱的孙女当时在哪里呀?我也无数次这样拷问自己!
我不在遥远的省城,我在距离奶奶不足100公里的城市,我在小姨家里逗留。那里有年纪相仿的表姐,少年宫里的图书、电影院、游乐场都牵绊着我回乡的脚步。我把回家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没有捎个信儿给奶奶,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原本也没有约定要回去,也没有约定要什么时候回去嘛!可是奶奶在等我,我的心底里是知道的。
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我返回了省城,随班主任一起参加志愿者活动,直到开学。一直都以为,来日方长,可是,没想到,错过了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第二年,又是杏儿黄的时候,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就在中考的前两天,我还是没能回去。我知道,奶奶是带着遗憾走的;我也知道,即便如此,她也不舍得对我稍有抱怨。
一度以为,奶奶的离开,将是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渐渐长大,我才知道,“凡事趁现在,错过就永不再来”才是奶奶留给我最后的、也是最受益无穷的人生智慧。
文│王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