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虎山

师傅，还记得吗？1992年的深秋，我们第一次见面。您四十二岁，我二十二岁。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八年过去了，像一场梦，很多事就像发生在昨天，细节都那么清晰。

1993年，也是深秋时节。我实习结束，临别的时候，我们拥抱在一起。您说您是重感情的人，我们师徒一场，是修来的缘分，以后常写信，多联系，如果去武汉，一定见见面，喝瓶黄鹤楼，吃顿热干面，汉正街上逛一逛。我说您有时间来太原，我请您吃刀削面，喝汾酒，再到五台山，云冈石窟看看景。

师傅，没想到我们分别后的第一次视频竟然，竟然在这时候。

您老了，那头乌黑茂密的短发变成稀疏的几根白发，曾经棱角分明略显刚毅的脸遍满岁月的痕迹，塌陷松垮地找不到原来的模样，只是那双读懂心灵的眼睛里还有灼人的微弱光芒。

您说我也老了，不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了。师傅，您都七十了，我能不老吗？您拿着手机在房子里来回走动，卧室的墙上我看到了嫂子的遗像。1993年春节，我去您家里过年。您爱人披着长发，穿着红色羊毛衫，腰里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迎接我。我说师娘好。您说，叫什么师娘，叫嫂子。您很幸福，嫂子漂亮能干，闺女学习好又孝顺。对了，闺女今年也四十多了吧。

您沉默了。喉结快速拉起，重重落下。您在压抑，压抑您的悲伤。

您从相册里翻出女儿的照片，长发飘飘，和嫂子一样漂亮。那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上高中。您让她叫我叔叔，孩子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

您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您说，闺女是医生，女婿是医生，外孙将来还是医生。您让我看女儿女婿穿着防护服的照片。您说，女儿，女婿都在医院救人，外孙一个人在家，一家三口，没一个让您放心，孩子吃不上一口热饭，女儿女婿每天和病人打交道，让您操心地睡不着。尤其这几天，孩子们没给您打电话，您也不敢给他们打电话，怕耽误他们救人，影响他们休息。

我说，您放心吧。外孙长大了，会照顾自己。女儿女婿是医生，穿着防护服，很安全，不会有问题。您摆摆手，点了支烟。说医院有很多医生和护士感染了。您抽得太猛，浓厚的烟雾呛着了您，您大声咳嗽，眼泪流了下来。

看着您流泪，我很难受。伤心难受的时候，我也抽支烟。时间在两支烟的快速燃烧中，渐渐融化了，迷离的，松散的，模糊的。忽然，您露出惊慌的神色。不！那不是惊慌，是恐惧，我从未见过的恐惧。您的眼睛吓着了我，瞬间苍老了。餐桌歪了，椅子倒了，天花板倾斜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师傅，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有救护车的声音。

您把手机对着窗外，白色救护车在灰蒙蒙的天气中闪着红色的灯光，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从对面的楼里抬出一个人，救护车闪着灯走了，几个戴口罩的人忙乱地坐上另一辆车也走了。两座楼之间空无一人。

又一个，不知道是谁啊。您的话很孱弱，没了之前的精气神，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您说，最怕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不知道下一个走的是谁。您很害怕，换了谁不害怕呢？

您隆起的眉头久久没散开，惊慌的眼神游离着，迷茫着，害怕着。您累了，慢慢地走到床前，半躺在被垛上，我看到了您蓝色格子的保暖衬衣，然后一片黑暗。我听到了您的心跳声，有点快，不均匀。您要注意身体，不要老睡觉，不要胡思乱想，多走走，多聊聊，最好健健身，找个什么东西练练，就像当年我们经常举过头顶的那根十几斤重的铁螺丝。那时您多壮啊，结实的肌肉，过人的臂力，掰腕子，横扫在场的年轻人。

您睡了会儿，我又看到了屋顶上悬挂的奶白色吊灯，听到了洗脸冲水的声音。几丝白发贴在您的额头，您脸色煞白，似乎还在极度的恐惧中。这是怎样的恐惧呢？冰冷的长江水也没让您平静下来。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对了，我赶紧跑进卧室，从柜顶上搬下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皮日记本。红色的塑料皮有些褪色，有些黏手，沉甸甸的。

您又点了一支烟，我说岁数大了少抽点，您说，今天高兴，管不了那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我说，您还记得这日记本吗？您眯着眼睛看了看，说没印象。我缓缓打开，发黄发脆的扉页上有两行蝇头小楷。第一行写着：赠虎山；第二行写着：相信自己，不要轻言放弃，希望就在明天！

您说不值钱的玩意儿留着干什么，您说得很轻松不以为然，但您的眼睛里却有了一点点升起的亮光，亮成一汪清泉，一轮明月，一个太阳。

我本来想告诉您，把我们的聊天写成文字。仔细想想，决定不告诉您。我怕敲击键盘的声音惊扰了您，惊扰了城市上空久久盘旋的亡魂。再美的文字在生死面前，不如自由的呼吸，不如温暖的拥抱。

师傅，柳暗花明，春暖花开之日，我去武汉，和您一起喝黄鹤楼，吃热干面，或者您来太原，我们一起喝汾酒，吃刀削面，看朝阳升起，晚霞漫天，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