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殊/文
那天,等待一个活动开幕的间隙,走进一门之隔的那家艺术书店。透过那扇大大的落地玻璃门清楚地看到,活动现场一切就绪,场面宏大,艺术氛围浓厚。就连每个宾客的椅背上,都分别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百合。那香味甚至透过门缝,跟着人流跑进来,幽幽地发散在书店的每一寸空气里。正面大门外,一簇一簇的花儿迎风怒放,一群一群很艺术很文艺的男男女女相携而来。
花儿,笑脸,美丽,青春,艺术……到处都是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要大声赞美这个春天。
突然,迎面碰到他。
两秒钟不到,我急忙移开眼睛。因为,他是一位严重的烧伤患者。不是因为他与这个现场极不和谐,而是一直觉得,对于身体有残疾的人,最尊重他们的方式就是不刻意去注视他们。
甚至对于前面在他脸上那不到两秒的停留,也深感后悔。
像做错事一般,我不再关注门外那片荡漾的花海,木木地向着一个角落走去,选了一个安静的空间坐下来,平静自己。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两分钟,对面传来一位男士的声音:这里有人吗?
我抬头,大吃一惊。这男士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我刻意避过的烧伤患者。由于内心的不淡定,我的回答竟有些慌乱:没,没人。
答完,快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看手里的杂志。
余光发现,他两只手举在胸前,时而上时而下,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他在干嘛?我努力不去管他。可总觉得与我有关。莫非,是在拍我?还是用一些怪姿势刻意引起我的注意?这样一个人,竟然这样龌龊令人生厌?于是我猛然抬头。我相信,那一刻我的眼神充满犀利充满厌恶。
他受惊一般把双手停止在胸前。这过程中,我却猛然看清,他两只手的烧伤程度较脸部更加严重,已经全部变形弯曲向后。
眼神一下子竟收不回来,呆呆定了许久。
这样的两只手,注定是什么都不能做。不用说拍照,就连吃饭穿衣,也不能够。
那么刚才,他或许是哪里痒了,在努力依靠他的两只手?
我一边骂自己多疑愚蠢,一边再次迅速低头,一张脸阵阵发烫。
没想到他大方地问:你,也是来参加外面的活动吗?
我像得到赦免一般,抬头努力笑着回他:是的,是的。
其实很想与他聊聊,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敢畅快地与他对话,只能那么被动地,问一句答一声。因为一说多了,就必然要多看他,而每多看他一秒,就是一种不礼貌。
可是,我这样闪烁其词的态度,他会不会有顾虑?果然,他起身,但经过我身边时又停下来:这样的活动,真好!
“嗯,真好!”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快速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我甚至有些认真地看了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都因烧伤而变形了,下巴也与脖子上部分肌肉粘连在一起,皮肤泛红,分布着一片一片的疤痕。与他说话的时候,我努力平静地微笑着,像面对一位朋友。
他笑了,边与我聊着,眼睛边在书架上看那些书。有时候,他会在某一本书上停留很久。可是,他的手,不可能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更不可能去翻看里面任何一页的内容。
有好几次,我想开口问他:需要帮忙吗?
好几次,我又咽了回去。
我期待,他开口。
可是他没有,就那样用眼睛一本书一本书扫过那些封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突然觉得,他一定是个热爱艺术的人。或者,他烧伤前本来就是一位艺术家;或许,他的双手曾经创作过许多漂亮的作品。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大着胆子在身后观察起他的手来。他的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侧,两只手清清楚楚地朝向我。
然而还是不能。我依然承受不了内心那种无以言说的疼痛。
旁边,有人在大声谈着生活,聊着命运。
他不受任何干扰,眼神始终专注在书架上。
他穿戴整齐干净,于是我又想象他背后那个女人。这样自信而整齐的一个男人,身后一定有一个整洁善良的女人。
她真好,我在心里说。
可是,好好的一个人,好好的一双手……大火,挣扎,绝望,沮丧……几万次修炼,才能达到今天这般平静?
外面传来主持人要求嘉宾就位的声音。这一次,我主动起身笑着凝望他:开始了,我先出去。
他也急忙从书架上收回视线:我也出去,看看。
坐在那里,心思却已全然不在这个隆重而热烈的活动上。一遍一遍,想象着他曾经的花季,想象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个明媚春天。
以及,因他而带给我的这个别样春天。
环顾周围,却再看不到他那张模糊却极其清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