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一版)没想到袜子已经长在脚上,连着我的皮肉,生生地褪下一个壳儿来。
但心里还是感谢那场暴雪啊,如果没有那场雪,大家都扛不住了。停了战,我们高兴。雪后气温猛降,夜里生木炭火,每人每天发四五斤木炭,根本不够用。冻死冻伤无数,我的耳朵就是那时候被冻伤的,至今七十年过去了,依然每年发作。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有时根本喝不上水,敌机不停地在山顶轰炸,使我军无法出洞取水。我们就抽空到坑道口上,用毛巾包一团雪回来抿着。
坚持了足足八个月,我们终于打下了上甘岭。
当时咱们就一个迫击炮,根本不是敌军的对手。要不是苏联给了咱三门喀秋莎就打不下这场仗。
喀秋莎的炮筒一共七层,一层就有九个炮筒,一按按钮,七九六十三个炮弹唰唰唰的打出去,那个痛快。尤其是深夜作战,这喀秋莎打出去的炮弹在空中发着光,比现在人们过年放的礼花还耀眼,老人家自豪地笑着,还真像是说起了老情人!
喀秋莎打出去的炮弹爆炸率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万一有一枚炮弹没有响,我们也会千方百计把它找回来,怕被敌人捡回去研究了对付咱。敌军也一样,害怕咱们捡到他们没响的炸弹。
我说您说得很轻松似的,真的不害怕吗?
他说怕,怎么不怕呢?这是随时死人的事情,谁不怕呢?!但枪一响,打开就不怕了。战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死就死了,怕死还能去打仗了?!接受任务的那一刻,你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具体要干什么。
我问,每次的任务都不一样吗?!老人家说,这些任务都保密,到了地点才知道要干什么,有时候是修防御工事,有时候是看护物资,有时候是上前线。至于冲刺,是第一波儿还是第二三四波儿,都得待命。最后一波儿最难打,打到最后敌我双方都没有弹药了,或者太近了,就拼刺刀。有些汉子把上衣脱下一扔,光了膀子骂着娘拼命。双方人数不对等的时候,就看谁机智又勇敢。
你看,就是这样。老人双手抬起,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做握枪的姿势,猛地向斜上方一刺,眼神刚毅镇定,这叫正刺。再将刺刀一端下压,枪托抬起,身体下坐,又猛一用力,枪托儿从腋下反打出去,这叫反刺。
老人家补充道,在战场上,你要没胆识,不机灵,力气小,一下子就死了。
敌军的飞机时常飞到坑道口上来轰炸,我们就用手榴弹和步枪打飞机,也用82高射炮。你得会听是哪种飞机来了,战斗机来了是吱吱吱的发声,速度很快,就赶紧隐蔽。轰炸机来了就是嗡嗡嗡的,速度慢,要看距离打它,机枪打一万四千米没有问题;82高射炮打一万八千米高的;再近了就用手榴弹。
宣传飞机是万万不能打的,打了就违反了国际公约,高音喇叭安在飞机的翅膀上,用中国的普通话骂我们--你们投降吧!你们完蛋了!快滚回你们国家去吧!
可是谁都知道这是唇亡齿寒的事。北朝鲜的男人们大都死了,支撑着战斗的人民军只剩下9万人,其中女兵占7万,连团长都是女的,她们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全靠捡拾我们退下来的破旧的衣物缝缝补补遮身御寒。家家户户吃不上饭是常见的事情。而我们志愿军不得不经常接济她们。她们也时常给志愿军送去自家做的大酱,浇在志愿军的饭碗里。
1953年7月13日,志愿军宣誓后向敌发起金城战役中的第三次进攻,我志愿军火箭炮猛击已溃不成军的敌军。第二天,双方宣告停火。1953年7月27日,“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在朝鲜停战协定和补充协议书上正式签字。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最艰苦的是露营,在山坡上半米多厚的积雪上露营!哪有帐篷,哪能睡着?睡着就冻死了!
死,在战场上是多么寻常的事。不死,反而成了例外。
抗美援朝中,我国志愿军先后参战共有130多万人,他们不畏艰难,主张正义,奋勇杀敌,能坚持到最后活着回到中国实属不易,有十四万中华儿女英勇牺牲长眠在了朝鲜大地上。
老人家说:“经常有人问我,你们这胜利是怎么打下的?我就说,全凭受罪打下的。真的,咱们全凭人多能受罪,死了一茬儿再上一茬儿。现在的孩子们追求享受,可不知道今天的生活有多么来之不易,都是血肉搏来的”。
92岁的他,早已白霜满鬓,皱纹满面,言语却照旧斩钉截铁。看看相框里郭克文老人家当年在朝鲜战场坑道口上拍下的照片,大眼睛,双眼皮,饱满的额头,利剑般的眉,高挺的鼻梁,宽厚的唇,英气逼人。胸前佩戴着三枚勋章,精神勃发。
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耀眼的青春,那是九死一生后依然满怀的豪情!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你会唱吗?
--会,这是每个中华儿女都应该会唱的歌!
由老人家起头,我们一起唱起了我们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唱着唱着我的眼泪流出来,哽咽着无法出声,老人家铿锵有力地唱完国歌的最后一个字。握紧我的双手说:“孩子,毛主席曾经说我们是最可爱的人,现在我还是吗?”
我慢慢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给老人家围上,郑重回答--
是!绝对是!永远都是!!!
(本文采访于2019年,成文后曾发表在娄烦作协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