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已经在飘窗上待了很久,我把整个后背给ta晒。老祖宗的书上说过,“晒后背,胜过吃补药”。老祖宗书上还说,人体腹为阴、背为阳,人体的督脉、足太阳膀胱经均分布在后背,其经穴联络脏腑,是身体最大的排毒通道。晒后背时,毛窍充分张开,有助排出各个脏腑的邪气。同时,“背为阳,心肺主之”,经常晒后背,还有强壮心肺的功能。
一起陪晒的还有几本书、一支笔、一本笔记本。
窗外有人遛狗,牵着绳子,狗穿了鲜艳的红衣服。不知道是哪本书写过,狗需要穿衣服、穿鞋。它的主人一定是读过这类书。
健康码是绿码的才能自由出入,诸如遛狗、散步、健身、买菜。被封控的这几天,天天能透过窗户看见撒欢的狗狗、骑童车的孩子,他们追着风来来回回在小区的绿荫下泼洒快乐。
码由绿变红再变黄。我被封控。
哪里也去不了,最初两天蒙头睡觉,醒了看书,饿了吃饭。长此我会不会惦记屋外明媚的风景。
几天过去,《异乡的天籁》带我深度游历了墨西哥的角角落落。当太阳斜斜地落到西边,也能找准ta在屋子里的位置。天天如此,ta知不知道有个黄码人从早追随ta到夜幕降临。
给自己定了作息时间。没有第二个人的空间里书是唯一的陪伴。起初以为会惦记相干与不相干的人来人往、季节变换。毕竟被封前工作节奏不慢。
忙,看不到的灰尘会天天落一层,如果不想将就,饭得到点儿就绪。灶台一如既往不能有油渍吧。这些已经占据了一部分时间。但这几天大多时间惦记着《异乡的天籁》里第99页说的是谁的背影。
这赋黄码的日子给了我充足的守己空间。
假如,把时间往前推移几十年。眼前出现的是姥爷、姥姥和我,姥爷总是在忙碌大院的里里外外,我和姥姥坐在铺了绿色油单的炕上,姥姥把我推挪到有阳光照进来的位置,她一遍一遍讲老旧的故事。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提示一下柜顶,我把姥姥当作一本故事书。日复一日地听读。
姥姥不识字,三寸金莲,但她心里有热闹过的世界和传承于心的那代人的文化。她把心里的线装书一遍一遍地翻阅了一生。
姥姥家的书大部分在柜顶,几百册线装古书构成了姥爷家族的行医印记。童年的回忆里一直能闻到草药的芳香。
自记事起,姥爷就承许:西房的书还有柜顶上的书等你长大了就拿去看吧。
我说,放着吧。
再放就快放没了。姥爷在自言自语。
再大点参加工作姥爷又允许:把那些书拿走看去吧。
我说,就放柜顶吧。
姥爷说,这是你喜欢的。拿走吧,再不拿真的就流失了。
结婚时他特别强调:这些书给你了。
是嫁妆吗?
他笑而不语。
让时光再回到七十年代。那年家乡遭遇了水灾。虽然房屋地势较高,没有被淹,但两百年的老宅子经不起连阴暴雨,西房的屋顶终于没有抵挡住屋外的倾盆大雨。
那夜瓦片发出的闷声响动,让姥爷显现出罕见的悲愤。
他骂这该死的鬼天气,没完没了了。
西房是老祖宗留下的书房。
姥爷冲进噼里啪啦的夜。
第二天,水退回街道,大太阳明晃晃地在院子里等人发现。
我起床走出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后院的方砖上铺满了旧旧的泛黄的书。
我一本一本地翻,怎么没有字?
姥爷,字哪里去了?
线装古书是双层纸,书被水泡过,有些受损,翻开了夹层,夹层自然是天书无字了的。
那段日子,天天陪姥爷晾晒被雨淋的书。那次水灾,书损失惨重。
西房的屋顶已经不能修复了。
书最后就高高垒放在正房的柜顶。
晒书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在翻阅我的嫁妆。
如今我有模有样地学着姥姥的样子盘腿打坐于暖暖的阳光下。有目的地随作者的文字穿越丛林攀爬城堡欣赏遗迹。
而那些泛着古香味道的书籍,某天,我已经对儿子说,如果能好好保护这些书,就拿去看吧。
儿子惊讶,妈妈,你可以呀,居然你对儿子这么保密,有这宝物。他找了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清点我的嫁妆。
窗外,柳絮无序地飘来荡去,一片斑驳透过玻璃落在第99页的“背影”上。那是作者想见确未能见到的一位墨西哥作家。他始终勾勒不出作家的容貌,只能通过他的作品弥补未谋面的遗憾,在他的想象中也只有作家慢慢经过、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是他欣赏的作家。
时间好不耐用,窗外已是灯火阑珊。有风习习掠过树叶。把春天吹走了,夏天很有响动地到了。
至此已经不惦记健康码的颜色。如果绿,我会怀念黄码的居家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