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非珍
年一进腊月就扳着手指数上了,印象中墙上的日历,那时候叫月份牌,许多特殊日子被姐妹们折个小边,唯独“年”的折痕最明显,从中间对折或是折成三角,小小的月份牌因“标记”的关爱臃肿起来。
父亲找来夹子钉在墙上,我站在沙发旁,沙发扶手比我高不了多少。父亲先是从一沓纸上搓起数页,拈起最上面一页,弯成一个弧度,末梢处正好够着夹子,另一只手用力按下夹子双耳,拇指和食指呈笔直伸展,虎口处突起一个结实疙瘩,手背上血管异常分明,瞬间薄薄的一页纸被紧紧夹牢。好像父亲很乐意做这件事情,从新年第一天清晨开始,翻一页夹牢一页,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被钉在墙上。
离“年”还有几天,瞅一个好日子,母亲一大早,吵醒睡梦中的我,只见她自个儿把厨房里的家什往外倒腾。楼下两棵大树之间的细绳,总是钟情于早起的人,稍微在床上腻歪会儿,就成了别人的领地,搓手跺脚也没用。母亲看着空荡荡的细绳,上下楼的腿脚变得飞快。她把铺在床上的被褥,卷成卷结实地扛在肩膀上,一只胳膊伸到高处紧紧环绕,另一只胳膊挨近肩膀向上托举时正好挡住母亲的脸,她穿过走廊,直抵门口。等我出门,透过楼道窗户瞭望时,瘦小的母亲踮起脚尖,把扛在肩膀上的被褥往细绳上送,被褥刚刚探着细绳,就从细绳上滑下落在她头上,她就用头顶着,双手拽着一角用劲越过细绳,然后这边用手举过头顶,那边用力往下拉,被褥像扶不上墙的泥巴,直往下出溜,母亲重复一个动作,数次才搭上细绳。若干年后,那根细绳常常走进梦中,只不过它的高度令我无法企及,足有天花板那么高,我站在细绳下,一次次地询问,母亲是怎样达到的高度?
屋子转眼空了,说话能听到穿透时空的回音,就像数十年后我进入山里踏响的空洞声,但没有十年前母亲刚搬到这里时,空得彻底。我毫无忌惮地在木板床上踏来踏去,偶尔站到平柜上又从上面跳下来。母亲在头上箍一条毛巾,站在高处手持鸡毛掸用力在墙壁上来回划拉,顶上尘土扑簌簌往下掉,我抬头时眯了眼睛,就跑到另一处玩耍。从记事起,母亲一到这个时候,就进行一次大迁徙,经历一次从无到有的过程。把锅碗瓢盆勺临时挪出去,等天黑父亲回来之前再挪回来。比起最初进驻,前几年依次添了一床新被、一张新床,添了沙发,计划明年再添一组立柜。家居用品一件件添置,屋里空间一点点缩小。相比上一年,母亲变得得心应手,蜂窝煤炉子把每个角落惹上尘埃,哪里容易藏污,哪里陈垢没办法去除,等通上暖气,暖气片哪个部位有几个砂眼,母亲都心中有数。我渐渐地从无事可做到递水递抹布,搬东西挪家具擦抹,做好母亲指派的力所能及的活儿。
到该采购年货了,我最关注瓜子花生水果糖,那时候不知道年货还有“年”里饭桌上菜蔬、年馍和饺子。母亲在炒花生之前,先把黑炭破开成小块,堆在簸箕里,放在脚旁。炒锅预热后,在锅里放进小石子,等石子炒热,再把生花生铺在炒热的小石子上,拿铲子不停翻来翻去,不像瓜子皮薄,变色即可出锅,炒花生需要一直围在火炉旁,母亲深谙火候大小,火不能大也不能小,需要添加炭块时,母亲用铁锹送进火里,炭块噼里啪啦地响着,瞬间升腾起黑烟直窜到天花板,也窜到母亲脸上,时值寒冬,母亲的脸时而被冒出来的火舌烤得通红,时而被窜出来的黑烟迷漫成花脸。等到熟花生出锅,我把搁置在灶台上的花生装满口袋,浅浅口袋满满的花生,我一跑撒了一地。
这时,姐姐同学走进门,姐姐停下搓板上的活,满是肥皂泡的手伸进盆里抖抖,一边往衣服下摆处使劲擦抹,一边把同学让到沙发上。沙发套与扶手上的浴巾早已被扔进一汪水盆里,揭去套子的沙发光秃秃地,就像拘谨的小丫头,等待着套上散发着肥皂香味的外衣,迎接年的到来。我坐在小凳子上,学着姐姐的样子,在搓板上用力搓洗,双手搓得通红,袖子上全是肥皂泡,弄得地板上都是水,鞋子也被溅出来的水弄湿。多年后,我一直不会用搓板洗衣,自知自己胳膊上没有力气,或者是不会用力气,常常用力做事,反而总是做不好。在姐姐同学面前,我穿上一身新衣,被她们品头论足,本来是“年”里穿的新衣,提前曝光,我担心她会说给她妈妈也给妹妹做一身与我一样的新衣。蓝色马海毛外套,搭配枣红灯芯绒微喇裤,难说“年”那天真会有人和我穿得一模一样。
除夕饺子,母亲变戏法似的已经包好,足足有三篦子。年馍和油食也搁在平柜上,我一踮脚就可以偷吃,还不到天黑已感到饱腹。点燃细香,趁着天亮,拿着从整串鞭炮上拆下的小炮,绕到楼下,专门瞅准墙砖细小缝隙处,炮捻朝外放进一粒小炮,吹掉短节香灰,把脸远远向后仰去,手持细香轻触炮捻,听到“呲呲”的声音,炮捻处已经点燃,手紧紧捂着耳朵还没跑开,“崩”已经炸响。有一次点炮捻的手还没离开,小炮已经炸响,用另一只手捂着伤指回家,没敢告诉大人,趴到床上用身体压着炸伤的手指,有一种钻心疼痛从手指蔓延开来,辐射到身体各处,从那以后,再没放过鞭炮。
天色渐黑,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时,父亲缓缓走到沙发旁,拈起月份牌上轻薄一页,用夹子夹牢。每年这一天,父亲都会提前揭起新页,我们看着钉在墙上的月份牌,好像“年”就那么从上面走下来,来到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