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虎山
童年的一件事至今影响我,以后还会继续影响我。
那年秋季开学不久,冷不丁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灌满村庄四周的干渠,北面的洼地碧水连连,蓝天白云,青草萋萋,自然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下学后,我和几个在村北居住的伙伴们在水边挖泥鳅,捉蜻蜓,玩泥巴,直到暮色泛起。
机耕路赶来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五队的宝威哥,他是队里的保管员。宝威哥抽着烟卷,双腿耷拉坐在辕上,手里拿根粗壮的梳枝,从我们身边慢悠悠经过。刚摘下的新鲜玉米横平竖直装满整个牛车,像座移动的玉米房子,牛车吱吱扭扭,摇摇晃晃。
玉茭子。不知谁惊奇地喊了一嗓子。这声喊就像心知肚明的暗号,几个小伙伴在水里洗洗手,悄悄跟在牛车后面,你抽几穗玉米,他抽几穗玉米,很快消失在渐渐厚重的暮色里。我站在原地,看着甩来甩去的衣摆和矫捷诡异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午饭是高粱面剔拔股,我胃发酸,没吃几口,早饥肠辘辘。我想和他们一样跑过去也抽几穗玉米,拿回家让母亲快速煮熟,用筷子穿起整个玉米,头也不抬美美吃一顿。宝威哥是本家大哥,经常到我家串门,我也经常到他家串门,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洗了手,背起书包往前冲了几步。那时候我还不到八岁,不知道理智和冲动是什么,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事跟我从书上看到的和母亲经常念叨的不一样。
偷的概念就是那会认知的。
沿着机耕路往南走,过了十字街往北拐,再走几十米就是我家。快进村口的路中间,我看到三穗玉米斜躺在深陷的车辙里。我猛然紧张起来,紧张之余还有说不出的兴奋。这肯定是伙伴们抽玉米时连带拽下来的,这帮小子。街上空无一人,正是炊烟四起,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这不是偷的,是在路边捡下的,我给自己找到很好的理由。三穗玉米装进书包,我飞快跑回家,悄悄放在厨房灶台上。
母亲发现了来路不明的玉米,哥哥姐姐们都摇头,我只好承认是自己捡回来的。母亲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发慌。母亲从没如此专注地严肃地长时间地看过我。我把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不敢留一点细节。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母亲和大姐拿着三穗玉米出了家门。我和哥哥们趴在窗台上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写作业。没过几分钟,十字街口的大喇叭喊五队的社员同志们到队里领玉米。
母亲和大姐抱回来十几穗玉米的时候,二姐已经熬了一锅玉米面糊糊,摊了一摞高粱面煎饼,咸菜土豆丝炒好一大碗。母亲朝我摆摆手,让我下炕剥玉米。我顾不上穿鞋跳到地上开始剥一层层黄绿色的皮,揪扯一把把毛茸茸的玉米须。哥哥姐姐们看我猴急的样子开我的玩笑,二哥把一大撮玉米须用玉米糊糊糊在我的上嘴唇,我捻着玉米胡须唱了一小段前不久在戏台上听来的“打金枝”。
母亲把玉米皮晒在院里,用大铁锅煮了七八穗玉米。我搬个小板凳双手托腮守在火炉旁,喷薄的火苗如一只红色的手掌托着黑色的锅底,沸腾的水顶起锅盖,咯嘣咯嘣的金属碰撞声让我陷入遐思。脑海里出现小伙伴们举着筷子,争相跑到十字街口,火烧火燎啃玉米的情景。看他们吃得那高兴样,我的心口堵得慌。我害怕他们举着玉米到我家串门,更害怕他们毫无顾忌说出偷玉米的每个细节。我赶紧跑出厨房,关了院门,上了门闩,把那只老态龙钟的土狗拖到院里。
那晚,村庄东北几十户人家都煮玉米,人人举着金黄色的玉米吃得有滋有味。玉米的甜香给秋季的乡村夜晚增添了收获的快乐,带来了难得的祥和和安宁。母亲把煮熟的玉米头是头尾是尾摆在铝盆里,目光从姐姐哥哥们脸上一个个停留几秒钟,最后落在我的脸上,说:吃自己的踏实。母亲只有小学文化,说不出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她只能用与生俱来的朴素善良诚实和苦难生活中磨炼出的隐忍大度包容教育子女。
吃自己的踏实。多么简单易懂又暗含哲理的话啊。几十年过去了,我已年过半百,从不敢忘记母亲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从不敢忘记母亲温和平静的教诲。“吃自己的踏实”,母亲的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在我的思想深处告诫与警醒我时时刻刻三省其身。
生命不息,母训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