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虎山
牛天雨的牛脾气又上来了。不用猜,看那白眉倒竖,豹眼圆睁,脸蛋子黑成黄昏时的西山梁,就知道这老师傅呀,较上劲了。
和谁较劲呢?半夜一点钟的澡堂,除了两三个洗完澡换好衣服准备走的师傅,空荡清冷的澡堂里就他一人,就连蚊子都吃饱喝足躲在黑暗里睡觉了。
这回呀,惹恼他的不是哪个人。和他较劲、惹他生气的是哗哗流水的淋浴喷头。怎么回事?控制开关的不锈钢阀门丢了,就剩个又扁又长的铁疙瘩芯。那一道孤独的清流倾泻而下,巴掌大的灰色地板溅起散碎的透明水珠,汇成蜿蜒的小河流进漆黑的下水道。
“谁呀!谁呀!知道开,不知道关,真是作了大孽。”牛天雨踮起脚骂了几句,就甩开黑瘦的膀子,迈开八字步,右手拇指食指捏住那块又扁又长的铁疙瘩,身子下沉,胳膊绷紧,拇指食指用力。嘿!居然纹丝不动。牛天雨不信这个邪,他半蹲身体,左手搭右手同时用力,还是纹丝不动。体积太小,吃不上劲。牛天雨把毛巾缠在又扁又长的铁疙瘩上,双手狠劲攥着,咬牙跺脚,身体倾斜,差点摔倒。唉,年纪大了,用力过猛了。他咧开薄薄的青黑色嘴唇,干笑几声。但他没听到自己的笑声,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哗哗哗的水声。
真是造孽啊!
牛天雨光着屁股跑出浴室,在更衣室的柜子里翻来翻去,他想找个扳手或是有豁口的铁家伙。他的柜子里除了简单的换洗衣服和几个一毛钱的钢镚蹦,连个铁片片也没有。牛天雨三步两步跑到门口的管理室,也没想到自己瘦干巴的身体清晰地印在半人高的玻璃窗户上,好在夜深人稀,只有清白的月儿羞涩地躲进云里。牛天雨敲半天门才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伙计。
“咋了?手不疼还是脚不疼,三更半夜的闹甚了。”
牛天雨一下来了气。“喷头阀门丢了也不管一管,就他娘的知道睡觉,快点,拿个扳手。”
“我是下夜看门的,阀门丢了只能明天告诉领导,水流不流的和我有毛线关系?扳手没有。”
门哐当一声,关了。吧嗒一声,锁了。
怎么办?牛天雨急得原地转起磨来。他心疼啊!疼得他浑身痉挛似的哆嗦,疼得他想起了没见过的娘。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那真是眼泪汪汪的心酸。牛天雨六十年代中期出生在晋北黄土高原的山窝窝里。那会儿真穷,一张嘴全看老天爷的脸色。为啥呀,一年四季看不见一场像样的雨,清凌凌的甜水水比油贵、比命值钱,谁要是喝上一口啊,幸福的给个神仙都不做。牛天雨刚生下没几天,他娘月子里用了不干净的水,感染得病去世了。牛天雨的爹流着两行滚烫的泪给老生子起名:牛来雨。
牛来雨从小知道是水害死了娘。他发下誓言,一定要走出山沟沟,到有水的地方活出个人样,给九泉之下的娘争口气。从镇上考到省城冶校的时候,牛来雨觉得名字里有土腥味,还有雨似的泪,就擅自改成天雨。
苦日子过惯了,牛天雨的碗里不剩一粒米,一根面条,连油花花都找不到。最让人们说他小气抠门的是对水的节约。每次洗澡规定有十分钟时间,老爷们完全可以痛快淋漓地洗洗,可人家牛天雨从没超过两分钟。同事们取笑他,牛天雨开始也不反驳,更不解释。说得过火了,牛脾气就上来了,豹眼一瞪,眉毛一竖,脸膛黑成黄昏时的西山梁:你们就造吧,这吃的喝的用的,哪个是西北风吹来的?把你们狗儿的放到我老家受几天就知道这日子不容易了。
牛天雨抬头看看哗哗流走的甜水水,眼泪也哗哗地流,真是作孽啊。再不想办法拧住阀门,日后怎么见让水害死的老娘啊!
实在没办法了。牛天雨蹲在地上,两只手撑在胳膊粗的水管上,张开两片薄薄的青黑色嘴唇,用最能吃上劲的后槽牙咬住又扁又长的铁疙瘩,他歪着脑袋,斜着眼,五官扭曲地分了家。动了、动了、动了,牛天雨泪哗哗的眼睛里有了笑意。
好了,狗日的关上了。
嘴里的唾液又满又甜。憋不住了,牛天雨一口喷在白釉面的水池里,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血色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