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为太阳和月亮哪个更重要而困惑。也曾一度认为，月亮是在黑暗的时候为人们照亮方向，应该作用更大，而白天已经够亮了，所以太阳看上去并不是很重要。长大以后才知道，因为有太阳，才会有白天，因为有太阳，才有了月亮的光辉。
那时候，因为小，所以可以肆意地去想象、理解身边的一切事物，思维也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可穿森林可入云海；因为小，所以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只做快乐的事情，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趁父母未下班，抓紧一切时间爬煤堆、和泥巴；因为小，所以可以不把上学当成一种使命神圣地去对待它，所有的加减乘除、诗文道理学也就学了，读也就读了，一切轻描淡写，如烟云掠眼。由此，小时候的我，以母亲的话说：“干什么事情总是风风火火，一刀见底。”
小学三年级时，身为教师的父母，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他们将我送到姑姑家里，并给我转学到了姑姑家附近的一所学校。
奶奶跟姑姑生活在一起，我不喜欢奶奶。不喜欢奶奶，是因为她总是那么一种威严的样子，以致她的儿女们在她面前说话时，都不禁要偷偷瞟着她的脸色，孙子孙女们更是在她威慑的目光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喜欢奶奶，还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了父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头从奶奶屋里出来，当他猛一抬头与我目光相对，两行泪已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先是震惊，后是愤怒，这股愤怒让我膨胀、膨胀！膨胀到已经足够强大，我觉得我可以保护父亲了，于是疯狂朝奶奶房间冲了过去。父亲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起飞奔下楼。到了楼下，父亲将我放在地上，两手抓住我的肩膀，“听着！不许对你奶奶无理，因为她是我妈！”我愕然，像钉，钉在了地上，只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父亲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着我，严厉、威烈。
我怕父亲，父亲怕他妈，这并不能导致我也要怕他妈。
奶奶膝下八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八个外孙外孙女，有个大事小情、节日假期，一大家子人便聚在一起，似乎能将姑姑家的小房子撑破。可不管是谁，只要到了奶奶身边，说话做事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刚刚还高八度的说话声，如被奶奶的威严扯断了四根弦一样，瞬时就哑了下来。唯独我，我偏不怕奶奶。通常这种时候，我偏要挨着奶奶坐，貌似不经意地“靠”向她，实则在“挤”，硬是把奶奶逼得站起来假装去拿东西，我则在心里偷偷地乐。
奶奶的威严里，更带着一种凌人的“盛气”。听父辈们说奶奶本是个富家女，从小娇生惯养，在那个女孩子几乎不上学的年代，奶奶却是个读过书的人。不仅如此，奶奶漂亮！尤其那深邃、皎洁如月的双眸，所有的智慧闪烁其中，如一簇簇火焰般灼人，让人不敢与其对视。而我偏不服气，因为父亲遗传了奶奶这样的一双眼睛，而这样的眼睛，父亲又把它遗传给了我。
奶奶始终恪守着大家闺秀的生活习惯，早晨起来必是要对着镜子，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最后在脑后挽一个髻。没有一根头发不怕她，没有一根头发敢在她的眼前自由地飞扬。梳完了头，她还要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地审视良久。一天，我瞅准了这个时机，生生地将头挤进了镜子里，我和奶奶在镜子里对视！然后，我郑重地对着镜中的奶奶说：“奶奶，我的眼睛比你的大。”
“是吗？”奶奶的目光移向了自己，“还是我的大吧？”
“不是，真的是我的大。因为你已经老了。”我说得很慢却很有力。
奶奶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收起了镜子。当天入夜，奶奶破例悄悄地拿出了镜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瞪大眼睛审视着自己。我再一次偷偷地乐了，用几近邪恶、冰冷，残酷地浇灭了奶奶眼中的那团火，只为报那次她让父亲流泪的“仇”。
可在父亲身上，从未有过记恨奶奶的痕迹，他依然定期去看望奶奶。那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冬天，父亲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挎两个水桶，骑很远的路给奶奶买燕儿鱼。因为奶奶除了燕儿鱼，什么鱼都不吃，买回来的燕儿鱼也是奶奶的专属，从来都只做给她一个人吃。全家老小已司空见惯，久了，也就都无异议。只是每一次买鱼回来，父亲的裤子就会被桶里溅出的水打湿、凝成冰，貌似要将父亲的腿也一并冻住。而桶里的鱼，矫健地翻腾着，那么鲜活。
渐渐地，我有了意识，这便是儒家伦理思想中的“孝”。我也曾问过父亲，“奶奶对你们那么严肃，你们干嘛还要听她的？”“你奶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父亲看似轻描淡写的回答，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束缚了奶奶的一生，以及父辈们的一生。当然，父亲也想拿它来束缚我们兄妹。
年少的我，总是想冲破束缚，游离在规矩之外。所以，照旧翻墙上树，不以女孩子自恃；照旧视母亲买给我的课外读本为任务，通常拿上一本书，从封面直抵封底，草草了事，不知所云；照旧视父亲“字如其人”的话做耳边风，将字写得那叫一个任性、飞扬，起笔尚在书案上，末笔已不知又丢到哪个草窠花丛里了。那时的我，依然住在姑姑家里，虽说在父亲来看望奶奶的时候，我是能看到父亲的，但父亲却坚持以“信”的方式予我。每周，我都迫不及待地跑到学校传达室翻捡信件。白白的、印有红色字迹的小信封拿在手里，如父亲的手拉着我的手，温暖至极。每每抽出信笺，父亲刚劲的字便跃然眼前，头一句“虹，我的孩儿”立时便融化了我。慢慢地，在父亲不断的“叮嘱”下，我开始安静，开始沉下来思考一些事情。更主要的，我开始崇拜我的父母，并模仿父母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就这样在稚嫩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有了目标，我开始发奋。背古诗、背大段大段的英语课文，解x的n次又n次方……只为兑现那一缕青春的梦想。然而，“差了二分”让我与理想失之交臂。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击，令我茫然、心悸、绝望。我开始疯狂地玩乐，以黑夜来掩饰我内心的慌乱与无助。每当我携同星辰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我都想象着母亲会大骂我一通。可实际上每一次，母亲都是默默地站起来，进厨房将热乎乎的饭菜从锅里取出，等我去吃。在那个懵懂的年代，我固执地认为母亲的行为完全是在怜悯，这让我很是不屑，非但不去感谢母亲，甚至无视她的饭菜无视她的等待，自行睡去。
终于有一天，我玩够了，也玩累了。我突然觉得，当我痛苦的时候，没有人能替我分担，这些痛苦只能从一个肩换到另一个肩，而我现在正孤立无援，也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间，我只能在深夜里抚摸马路边上沿途的树干，一棵、两棵……我停下来，对着天空放声大哭！
母亲默默地将我搂进怀里，所有对母亲的误解瞬时便释然了。爱，其实真的很简单！母亲指着满天的星辰，“虹，你看，天上那么多的星星，有大的，有小的，再小的星星，也有属于它的一片天，那颗星星会在它的那片天空发光发亮。”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已至中年。人生的哲理我看过了许多，而我依然恪守着母亲“愿做革命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的星辰理论，貌似旧时期口号一样的话，如今的我确实也是这么做了。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感恩太阳，是它给了我光明，更感恩父母，是他们给我以春晖。如果有人跟我谈及无私的话题，我要说：“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私’二字，但父母的爱除外！”
如今，我已身为人母。我的孩儿远在深圳实习，我相信他也是带着心中的愿望奔赴那个陌生的城市的。我心中纵有千般的不舍，还是默默地接受了他的选择。此刻的孩子，如同刚刚起飞的小鸟，觉得什么都是新的、好的，理所当然的。他们把情绪系于云端，盼梦幻化为真实，闯世界于大无畏。可是，我自己宠惯的孩子我知道。果不出我的预料，一个月的时间，孩子便开始闹腾着要回来，先是发语音，句句都是叫累的悲戚之声，接着发视频，满脚的水泡红肿着，看后让我心如锥刺，泪如雨下。
我的心开始也动摇过，但最终冷静了下来。先发信息教他如何治水泡，他回复“不治了，烂掉吧”，再发信息让他坚强，告他什么是男子汉的责任，他回复“我不在乎”“若真心爱我，就去找学校，让我回去，别再啰唆”。
我无法责怪孩子，毕竟他还年少，没有经历过风风雨雨，此刻的他如年少时的我，执著中夹杂着偏执，立论中掺半悖论。我觉得是该与他交流一些观念的时候了，我应该用朋友的身份去慰问他，用成年人的思想来引导他，帮他排解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烦恼和困惑。
于是，我不停地给他发信息，给他讲我的故事。开始孩子是抗拒的，偶尔发一个“别叨叨”的信息给我，由此，我知道，信息他是看过了。
隔天，我再发鼓励的话“夜再漫长，天，也不会总黑。那就等吧，自信有翅，终有一飞”，他沉默着，但已不再闹腾着回来。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战胜病痛很容易，难的，是战胜自己。
隔数日，看到朋友文中引《搭错车》中的一句台词，觉得很好，于是借来发给孩子——
“爱，有时并不在于给的多少，而在于，有多少给多少。”
文丨丁晓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