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胜观
看电影《芳华》,随着剧情的发展,厅里越来越安静。
不到十分钟的越战片段惊心动魄,让人屏息。等镜头转到断臂的刘峰在麻栗烈士陵园,用仅存的左手给死去的战友敬完酒,然后扒在石碑上黯然无语时,旁边的女子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回家路上,耳边回荡着《绒花》主题歌,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1990年代初,我们即将大学毕业。当时时髦考双学位,也就是考第二学士学位。我报的北京广播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山西考生的考点设在西安交大。
那时,我刚给语文报社干活挣了一百多块钱。于是怀揣这笔“巨款”,来到了古城西安。
第二天要考试。到交大看完考场,便安顿住处。我那时候还没有宾馆标准间的概念,有家旅店还算便宜和干净,离考场又近,就住下了。
店老板说,这是三人间,你先住下,五月是西安的旅游旺季,晚上还会有人来住。
这是一条街边的旅店,门口就是夜市,虽然比不上回民街,也是各种吃喝琳琅满目,不断有人用好听的西安话来揽客。我因为有事,简单吃了一碗菠菜面,回旅店就在墙角靠窗户的床上躺下了。
出门住店,选择靠墙角,这个不用人教,看三言两拍里就有。我们古典文学的冯俊杰教授最能讲这些白话小说,连侃两三个小时不带停顿的。
那晚月光很好。虽然很累,但翻来覆去竟然睡不实。朦胧中,门响了,接着是橐橐的皮鞋声音进来。我想是别的客人进来了,本能地按了按枕头边上的挎包。
忽然间我大吃一惊,感觉有个断截的人腿在屋里晃荡。以为是幻觉,定睛一看,顿时睡意全无。月光下,地上有个人的半条腿在摇晃,真是瘆人!
这时有人说话了:兄弟别怕,我是残疾人,那是我的假腿!
啊?!
既然睡不着,就跟这位聊了起来。他是山东人,三十来岁,来西安做生意。感觉人还实在,爽快。
“兄弟,要不要门口走走?”
反正睡不着,又对此兄好奇,走走就走走。
我背着挎包一出门,才知道这位老兄是想吃点儿东西。在一个大排档前,他点了几盘凉菜炒青菜和啤酒,还给我点了个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啤酒打开,山东老兄说他当兵时落下两个毛病,一是肠胃搞坏了,经常便秘,所以每餐须吃点青菜。再一个是腿断了,一变天就疼痛。没办法,上有老下有小,咱可不能倒下啊!
那大哥您这腿?
越南鬼子炸的。自卫反击战执行任务,本来运气还好,参加过几次战役,都只是擦破点皮毛。那一次冲在前面,触雷了。当时这条腿就快断了,昏死了过去。幸好战地医生在,最后腿没了,算是捡回一条命。
我心头一热,敬了他一杯啤酒。
他还掏出小包里的军功章给我看:货真价实的东西,打越南鬼子得来的!
我心头再次一热,又敬了他一杯。
他在前线待过两年,故事不少,我呢以听为主。和电影里刘峰相似的是,这位老兄也看得开:咱呢现在还有一杯酒喝,可我那些战友呢,都在地下变成黄土啦。
我第三次敬老兄。
转眼一两个小时过去,我们喝了六七瓶啤酒。我不敢再喝了。去撒尿的时候,不知怎么地想起了买单。我小声问老板多钱,说是三十几块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候相当于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怔了一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这位英雄的故事打动了我,也许是他的某句话触动了我,最后我结了账。
走时这位山东老兄发现了,死活要给钱,“你一个大学生,老哥好歹也做点儿小生意。”一番推搡,我最终没有要他的钱。
这啤酒一喝,晕晕乎乎,回去自然睡的香。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时,这位老兄已经出去办事去了。我来不及回味昨晚的事情,赶紧往考场去。
考完试,我先逛了书市,买了几本书。然后想着给父亲买点儿酒带回。父亲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咂两口。我上大学后,成了他最好的酒友。
可一看,钱不多了,买票、住店、买书——便又想起昨晚结账的事情了。
——嗨,你一穷学生,装什么大头蒜?!
于是,我买了两瓶便宜酒,是那种玻璃瓶的城固牌酒。
回到家我说:爸,从西安给您带回两瓶酒。
父亲一听很高兴:是西凤酒吧?!
噢——
因为毕业前事情多,我很快就返校了。
在火车上,我无意间拉开挎包拉锁,发现偏兜里有四十块钱,顿时明白了。
我默默记起这位山东老兄——残疾人,战斗英雄。
我们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交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却还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