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开始高了些,云好像开始淡了些,阳光好像比以前透明了些。早晚的温差更大了,甚至晨起时分已有寒意,中午这会儿又开始燥热。
太原的秋天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早些。立秋特别是处暑节气一过,天高云淡,薄凉如水,加之偶有黄叶飘零,确是地道的初秋了。
古语有“春女秋士”之说。春天的女人,秋天的士人,面对季节变换,造化易容,人生如寄,往往会生发出对于容颜、身世、人生乃至家国的感叹。而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这种秋渐深、人散伙、岁将逝的况味。
1990年代初大学毕业,分配到太原一所中学教书,下榻地是学生宿舍楼的一间小屋,房号是206。楼是筒子楼,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年轻人没地儿呆,统一安排在二层住,二层以上是住校的高中生。
小屋十几平方米大,我那是相当满足了。你想,刚刚从八人一屋其乱无比的狗窝里出来,做现在一人一屋的寓公,不用闻臭脚丫子味听夜半鼾声,那还不赶紧谢天谢地!
还有,脏和凌乱怕什么?《读者》上那篇什么励志文章不是这样说嘛,到一个陌生环境,别说话,轻轻地扫地。——于是,便默默地收拾起小屋。
等到把相伴有年的竹笛,挂在贴墙的一张中国地图上时,已足足忙活了小半天。该歇会儿了。点燃一支香烟,推开满窗飒飒秋风,靠着被垛看天。
天空格外蓝,空气很透明,明朗的阳光在无声浏览。——在此以后的许多年,我越来越喜欢太原的秋天进而喜欢这个城市的四季分明。
这个校园里老树真多真大。已打籽儿的老洋槐树,叶子轻抚一旁的小楼红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楼东头有几棵合抱粗的垂柳,树下是几张简陋的水泥乒乓球台。当目光停留在小小台子上面当网用的一排半截砖头上时,一种属于童年时代的奇妙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这是太原的8月底,我从一介学生转为教师,这是节点。
这是一家大型国企里最好的子弟学校。这个企业如今已入世界五百强。
这是我即将工作的地方,真正的足迹就要从此开始。和这里的人自然都不熟悉,感觉上是五湖四海横陈眼前,忽然变成不系之舟。
于是,上完课便常常到操场上和同学们打会儿篮球。这帮高中生,个头跟我差不多,除了课业不如我,其他懂得的不比我少。
出完一身大汗,独自溜达着踅回小屋。那会儿没有手机,没有呼机,甚至单位里也没有一部可以打到市里的电话。同学们的情况,外面的世界,了解的途径很少。只能是看书,听收音机,间或给旧识写写信。
于是那盏老旧的台灯下,记录了一个青涩的年轻人最初的简静时光。小屋一度是我的慰藉!
那时候,虽然没有“家书抵万金”的深深引望,但每次传达室的山东籍老汉李师傅喊我拿信时,内心都是莫名的快意和十分的温暖。
渐渐地,旧雨故知的来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好像方块字涨了价似的。刚开始是没事的时候也还尺素往来,不亦乐乎,后来,是有结婚等大事的时候才修书相告,再后来,即便有点事情也渐渐不怎么通知了。
看来,人都是环境动物,当初形影不离、被称为“第二个自我”的朋友,也不是打死都不能离开,也可以久久地疏离,离开了谁还不都是大米白面。新的环境,新的一切,你小子得迎面走过去啊。
慢慢有人串门了。特别是中午饭时,年轻同事们把饭碗端过来扎堆儿吃,边吃边侃最近影视报章及马路新闻,有雅有俗,以话佐饭,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闻发布会和时评沙龙。久而久之,一人吃饭没了胃口,端着饭盒楼道里寻热闹。
小屋来客中总会有些“怕烟厂倒闭者”。一个六边形大烟缸,替代了最初的午餐肉罐头盒子,每天得倒两次烟屁股。老张喜得贵子,贾兄夫人身怀六甲,为保证后代质量,两位瘾君子常常从自己家里出来,踅摸到我的小屋里过把瘾。
那年暑假看奥运,从学校电教室借来一台24英寸匈牙利产的大黑白,木头框子,像个古董。屏幕很大,图像有点大米颗粒也不怕,坐远点就得了。更重要的是看体操看一百米看“梦之队”,非几个同好在一起不足以刺激和过瘾。所以几个齿序仿佛者纵然家有彩电,也前来起哄——大概也是躲避老婆娃娃的“生活化”和“N年之痒”。小屋立时充满生机。
如此的生活远非“标配”。不过标配越早,快乐越少。那时候的味蕾和胃口,也让后来的自己真的服了。迎泽啤酒和太原高粱白随意,猪头肉和花生米管饱,小崔的拍黄瓜拌芝麻酱“限时三分钟”,玻璃罐头瓶里沏的是茉莉花茶,不到一块钱一盒的“小白杆”散着,调侃和小脏话时不时地——嗨呀,那个时代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中间插播广告时,有人见小屋一片逍遥和闲适,便对我等单身族作歆羡状,总结起其中“妙处”来: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到哪里去了;
——既可以拥有树木也可以拥抱森林;
——可以尽情看比赛而不用担心老婆把频道换到臭裹脚肥皂剧;
——既可以纵容自己的陋习,又不必容忍别人的坏习惯;
——床下的空酒瓶子可以随意增多(而本人并无收集瓶子的嗜好);
——没有小孩在你身上撒尿;
……
如此结论,多是几位过来人所发布的。
刚开始,听之乐之附和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腔完善着。后来的时候我发现,情况在渐渐变化。
之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大学同学成家的高峰期,好像约好似的,又好像竞赛似的,筑巢引凤,鱼贯步入围城。最后,我竟然成了全班最后一个值守单身的弟兄。
一位老兄反驳我:有小孩在你身上撒尿,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终于,我对自己说,你该有一个老婆了。这间小屋只是你最初的驿站,你的人生须要策马前行。
哪怕,把一束玫瑰变成一把芹菜,把琴棋书画变成柴米油盐,把臭汗球衣变成婴儿尿布,把孩子当成你大爷……
毕业后的第一个小屋(实景拍摄)。
回不去的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