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爱华
“你寇姨说了,如今,孩子们在外面待傻了,连俺们也都待傻了!”
“回老家奔个丧,什么规矩都不懂不说,眼跟前连个照应的人儿都没有!”
“人家这家的儿子给妈递水杯,那家的闺女给妈擦眼泪的。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个人儿管管,哎……”
妈一板一眼地学给我们一群孩子听。
最后妈说,是该带个孩子回去。下次咱家有事儿,我带老大。我们便争着都要回,妈这才抹了一下眼角儿,进了厨房。
那年,爷爷无疾而终,妈没有带我回去,而是吩咐上初二的我留在山西照顾弟弟妹妹。
十二年后,奶奶去了。
我回家奔丧,一路上想奶奶的好,眼泪已在穿越千里的车厢里流完。回到家是怎么也哭不出来。
妈妈迎出来,要我先到奶奶的棺前祭拜叩首,遂拽了我回屋歇脚儿。众人们给我披麻戴孝完毕,我这才“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妈说:“你爷爷奶奶临走都没受罪,这是二老修来的福分。你在老家待的时间最长,你爷爷奶奶疼你最多,这最后一份孝顺,你得尽好!”
(妈总是对没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耿耿于怀。姥姥去世时,妈正病着,亲人们商量一致——不告诉她。)
我就会哭,是那种悄悄流泪的哭。
妈和婶们、姑们都数落着什么,和着哭声听不大清楚。大致是奶奶这一生多么不容易,到如今该享福了却撒手人寰之类。
“人活一世都不容易,你奶奶早起吃了蒸鸡蛋,喝了一碗豆浆,十点多还吃了一根雪糕,一上午精精神神地和八十二岁还骑自行车来看她的老兄弟说笑了两个钟头,这会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前后不到一小时,你说是不是修来的福分?!”
“到了这个岁数,也算是喜丧,你别傻哭,惹得你奶奶在天上心疼。”
姑在一旁念叨着——老猫尿房檐,一辈一辈往下传。
院子里的树,光溜溜地站在寒风里。奶奶曾说——孩子最是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每生下一个孩子,奶奶就让爷爷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树,看着它们成活、长大。奶奶说——这树啊,预示着孩子们的未来呢!
奶奶穿着月白的衫子,头发抿得齐齐整整,刚刚还盘腿坐在炕上讲着她孩童时候逃课挨打的事,如今就到天上去了?!
这个去了,那个去了!
……
前日去买了五色纸,昨日采购了寒衣,拿出黄烧纸来糊信封,写上妈的名字,老家的地址,把叠好的纸钱装进去,我的眼泪再也压不住了,地上扔了一团团的纸巾。
平日里,我们都不提妈,不是不想,是故意不提。爸这些年也是偶尔提起妈,无非是说——你像你妈,爱鼓捣吃食!从来不说你妈活着该多好。
上周去看爸,爸又老了许多,戒了的烟又抽开了,今年五一还强壮到穿半袖儿假装年轻人儿的他,那日却穿了毛衣另套了棉的坎肩。我说爸:“你不是不怕冷的那种人嘛,这还未大冷,你怎么都穿这么多了啊?!”
爸低声嘀咕:“这就是老了,老了就怕冷了。”
“我不老,我也怕冷!”
“你像你妈,就怕冷。”
我说,得再给你找个老伴儿爸,你这成天没有个人儿管着,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穿衣的,就老得快。
爸说,老就老吧,还不死啦?!
别说死,咱都活的好好儿的。
我猛地将目光转向窗外,才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花儿。
天灰蒙蒙的,又要降温了。窗台上依旧摆着爸写字的纸和笔,我顺势拿起来,发现爸用的这支孩子淘汰下来的毛笔已经“摇头”,这在以前,爸应该早就将它修好了的呀!
我极力地平复自己。
爸,快写几个字吧,咱们比比,看看这次是你教我,还是得我教你?!
爸提笔写下——福、寿、康、宁。
不再言语。
我给爸整理衣柜,把他穿的发白发亮的中山装、休闲裤、因妈住院用钱爸装钱的口袋被小偷割烂的料子裤,还有磨坏了领口袖边儿的衬衣,一并装了两袋子。
我打趣——爸,您也为公益事业作了贡献呢!
爸这才笑着问,人家不嫌吗?
不嫌,不嫌,那里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们,给什么都高兴着呢!
出了小区,我把两袋旧衣服扔进了垃圾箱。这里面多半是至少十二年前妈给置办的。
……
相顾无言,还不只有泪两行?!
今日的清晨太清冷,刮着小刀子似的风。
我头挨地朝着家乡的方向叩拜母亲大德。
为了不让泪流下来,我昂首向天,望见了满天星斗,我想,那是故去的亲人们望着我。
活着,都好好儿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