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除却人生浮躁，便自是欣赏一种纵情山水、清淡老庄、茂林修竹、流觞曲水的淡雅与闲逸。偶有闲暇，也会沏一壶淡茶，打开荧屏，与圈中老师级别的文友谈一些关于人生的闲话。然“人生”广袤，又岂能谈得透彻。一次，文友卑先生给我讲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也就是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的三重境界。卑先生讲文学，自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最主要的是不照本宣科、生动灵活，每出一言，都如金石掷地，吸引人并让人久不能忘。由此，我第一次认真地聆听了这个“人生”，也因此对王国维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订购的《人间词话》和《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两个版本的书籍很快飞抵案头。通常遇到一本好书，定是要择一个安静的日子，收拾起纷乱的心情，洗过双手，然后倚向床头，将自己摆一个舒展展的造型，或窝于飘窗一角，深深吸一口气，执一份虔诚的心理，再轻轻地翻开书页，慢慢地来消受。虽少了古人采菊东篱、把酒桑麻的惬意，但也不乏心多净彻的恬雅。
回到《人间词话》，开篇“词以境界为最上”，此句一出，顿感一记重棒过心，震得心头嗡嗡之声四起。恍悟得：“境界”才是魂魄，不仅仅是对词而言，一切文学作品皆如是。回顾从前，从一个文友第一次为我写诗歌，我便开始正视“诗”这种“东西”。涉笔其中后，总感觉自己写现代诗歌时，语言是不够凝练的，如絮如叨。也期谋求进步，于是研读韵律诗，那一声声浅吟低唱、平平仄仄，如歌行板的便将我带入到另一番更为宽广的精神空间。但同时一个负面的影响是，写现代诗歌时，突然想表达的一重意境，竟然用一句仿古的语言显现在现代词句当中，待整首诗歌写下来一看，顿觉好笑，不免将自己这不伦不类的分行字迹丢之弃之。但永远不会丢弃的是对诗这种体裁的喜欢。由“诗”自然会接触到“词”，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又如“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些长短不一，却异常精工华美的语言表现形式，更让我着迷。诗庄词媚、诗显词隐、诗刚词柔，大体也就说明词更多地带着一种女性化的色彩，纤柔而香艳。身为女性，迷醉其间也就在所难免了。然，开始填词才发现，貌似格式自由的词，其实比格律诗更加难以驾驭，其“不期工而自工”的至高格调，非经“黄沙吹尽”，焉得“岁稔时”？所以词是填过几首，终未有令自己满意的。
今读《人间词话》开篇“词以境界为最上”，顿悟！缺少境界的诗或词，已然成了家长里短、炕头闲聊，语言再华丽又有什么意义呢！由此，我想到了在文学创作上，也同样是要营造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便是写作者对文学本身的一种忠实的态度，也就是能将自己的真情实感赋予文字之上，用真情打动人，从而引发读者内心深处的共鸣。即使是在言物、写景，也不能抹去景物背后那双深情的眼睛。“忠实”是做人最基本的品格，我想王国维先生所认为的“诗人的人格是创造境界的首要条件”，大抵是在教导后人“作文先做人”的道理吧！
接下来的两篇，王国维先生继续阐释境界的表现形式和手法，亦即：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在此，先生列举了欧阳修的《蝶恋花》、秦观的《踏莎行》、陶渊明的《饮酒》，以及元好问的《颖亭留别》，立时将我带入那一场场“风花雪月”当中。但见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将一个身不由己的幽怨女子活生生展现在我的面前，她将大好的时光零落在深深的庭院之中，又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绪赋予落花，而那个负心郎又在哪里？这不禁让我想起苏轼的一首《龙头吟》，且把一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作为全词的结束，由眼前的流水，想到了远方离人的泪水，言情缠绵哀怨。欧阳修、苏轼不愧为大家，咏物生动，又能做到咏物而不滞于物，这便是先生所言的“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想时光荏苒，世间有多少情思赋予了文字，又有多少情怀赋予了无尽的等待？从中，我读出了诗人的伤心和孤独，不免为其黯然神伤。
再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便是先生所讲高人才能营造的“无我之境”。与很多的初学者一样，开始我只能通过作者的眼睛，看到一片美丽又超脱的景象：傍晚时分，在东篱下采菊，悠然间抬头，又有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是怎样的一种悠然自得、闲情逸致；清冽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只有微风掠过，水面上才会泛起淡淡的涟漪。身着素羽的鸟儿悠闲自在地在空中飞翔，又轻轻滑落在长满青草的水渚。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飞鸟落花，也能够做到如此从容、淡定。把诗人的每一句话细细品呷，又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怀在里边，袅袅萦于心头，让人回味、让人落泪。“心似有所思，又似无所想”，这可能就是“高人”们的高明之处吧。就像你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但却能在清晨醒来之际，突然看到一朵花开的美丽。
今读《人间词话》至此，心旌随之轻曳，原来所想象的古人那种刀耕火种、骑马坐轿的生活该是多么得枯燥乏味，待读了这些古人的诗词，窥视了古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方才意识到先前的想象是个大误解。古人在那些逼仄的空间尺度下，有着最为宽广的眼界和思想，他们的情感是柔软的，他们的灵魂是清澈的，他们的每一种心境都能开出最美的情花。正如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时光走过，看似了无痕迹，实则刻骨铭心。世间的美比比皆是，关键看你有没有一双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睛、有没有一颗感受美好纯真的心灵，能否保持内心的高贵与宁静！比如这本书，还有书中那一场场风花雪月。
读到此，也才对《人间词话》读了一个开头，通常对一本好书，我都是读得很慢，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纵观《人间词话》，寥寥数语，却将古人作词的“神秀、骨秀、句秀”清晰地剖析在今人的面前，不由得，我似乎看到了王国维老先生一百多年前在灯下苦研古人诗词的样子。他将其中的美妙一一展现给一百多年后的我，每一言、每一句皆如珠玉落盘，声声扣响在我的耳畔。且容我浅尝辄止，腾出一双手，十指相扣，拜向遥远的天边，道一声“先生珍重”，真也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此时，天边鱼肚初现，冬日的阳光淘尽了夏日的炽烈，只将一份平和染上我的眉汐，为我除却浮躁，留下闲逸。
文丨丁晓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