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志峰
提起写春联,我的脑海就会浮现小时候这样的场景:白雪皑皑的腊月天,室外滴水成冰,屋内炉火通红。一张黝黑锃亮的炕桌摆放在火炕正当中,铁炉上铜壶烧开了水,嗤嗤嗤地冒着白气,老先生洗净手,打起盘腿来,摆放好砚台,铺摊开红纸,叠好米字格,一手研墨一手拈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若有所思。须臾,从坑沿边的大碗里捞出了早已浸泡好的中号狼毫,饱饱地蘸了一通浓墨,一气呵成写下寓意着三阳回始、四序来祥等迎春的吉祥联句。
字可写草书、楷书,也可写隶书、篆书,其间亦可法碑帖,学张迁、曹全、张旭,也可师唐楷,写颜体、欧体、赵体,喜好追随书者的性格,但也要问寻求联者的意思。楷书中规中矩,稳重老实,但要写好楷书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上不了手。章草则有显摆和吓唬人的嫌疑,村里识字的人不多,研习碑帖的人就更少,一副对联能认得三两个草字就算不赖了。写得最多的当属行书和隶书,一点一横堂堂正正,一撇一竖意味深长。写完一副大字,如卸重任,搁下手中的笔,揉一团草纸,小心翼翼地沾掉对联上没有渗透的墨汁,两个人各持一头,拉展捋顺,恭恭敬敬地平铺在地上,一圈人围着对联左观右看,又兀自品头论足,更有书者雅性大发,抿一口火炉上煮得正旺、飘着浓郁香味的代州贵喜黄酒,闭上眼睛,晃着脑袋默念几遍,良久,红红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温暖、幸福的微笑。
写春联在我们老家很常见,也很庄重。这个四面皆山的小县城,名叫鹅城。尽管一出门就是沟沟壑壑,夹峰对峙,土地贫瘠,老一代人有的甚至一辈子也没吃过一顿饱饭,但自从北宋年间寺坡上出了个岑山书院,“文风疙洞”就成了小县城的雅名。因此,打我记事起,读书练字写文章就是父亲耳提面命的话题。所以县城里的小学,从小就有描红练仿引的沿袭,几年下来,没有哪个小孩不会写毛笔字,没有哪个先生不会吟几副对联。如此传统,一到腊月,识几个字的,平时坚持练字的小孩,便会被大人推将出来张罗着写春联。仿佛很配合的样子,与此同时,左邻右舍的人都缠到家里央求一副春联,沾沾小孩的喜气才气,昨天的小顽童俨然一副大秀才的样子。
在我们巷子里写春联数谁的字好对联好,我不敢妄加评论。但往往有一两个是冒尖的,写的自然比别人多些。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更久、更足。预约的人在腊月前就提前说好,有的赶早提着自家酿的黄酒,有的刚杀完年猪提着二指宽的五花肉上门来。但也有像我这样的,字写得一般般,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倒贴红纸,白白辛苦,写完春联最多收到一句话,“孩子的字写得不赖,小小年纪就有出息”,为这一句话,父亲会高兴一阵子,哼上几天小调,宽阔的亮脑门更展了,走路身板也更硬强了,好像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了,我和弟弟也会被特批两天假,不用碰书本,可以四处撒野……虽然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顿顿吃土豆山药蛋,买红纸的钱要从牙缝里抠,一分一厘地去攒,但是在父亲心里,他这样一个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小知识分子,能从小山村一步步走到县城安家落户,还培养出一个会写春联的子弟,已经算是莫大地满足了。写好的春联自然有人来取,取回去的春联自然要有人会贴。贴春联一定要在年三十赶在中午吃莜面之前完成,喻义新年新气象。但不管怎样,贴春联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站在门框下,一个人搬条板凳,瞅好门框的高度及宽窄,定好位置,用秃头笤帚蘸上一团熬好的白面糊糊,上上下下涂在门柱的边沿上,板凳上的人小心地接过递上来的春联,双手轻轻捧在胸前,慢慢覆到粘满浆糊的门台上,摩挲铺开,撵展放平,回头问下面的人:“高了吗,低了吗,歪了吗,正了吗”一直调整到最佳位置才肯罢手。
一般的人家贴到这里也算把春联的事干完了。可精致的人家,还要从大门到家门都贴得红彤彤的,“福”字一定要倒着贴,门口一定要贴个“出门见喜”,长辈家里土炕正上方必须贴一幅“身体健康”。最有趣的是我有一位老先生,写了一辈子字,撰了半辈子联,年前精心准备了一副篆字春联,和侄儿贴了一上午对联,在贴大门春联时,临时有事返回屋里取了样东西,出来一看,“不得了”,原来侄儿等不到伯伯来,自作主张一个人贴起了春联,一时着急把上下联给换了岗,平仄没有分好,对仗缺了讲究。老先生那个着急呀,抓耳挠腮直跺脚,还呆愣着干啥?赶紧用手抠吧,长指甲一抠一个冰道道,再张嘴呵气接着抠,山羊胡子沾满了浆糊,红纸上多了几个霜花花,木已成舟,字已上墙,取不了喽……一个春节,只要听到有人从大门口路过,先生就会从家里冲出来,自言自语道:“倒贴哩!贴倒哩!福倒福到,春联倒……”
如此这番,年关的写春联总算告一段落。街巷里一些上过学的人,便在初一上午,和着暖暖的阳婆,背着手边踱步边指手画脚,沿街来回溜达,欣赏春联红艳艳的恢弘之气和书卷之气。
这股子浓郁的墨味儿,和着红火火的生活,拌着甜甜的年味,像一团春日暖阳伴我度过了物质匮乏的童年。现在每每回味这段往事,总感觉年少时的苦生活因为有了写春联的日子而不再乏味。其实,这些年来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写春联——在人生的红纸上各自比着劲儿,攒着劲儿,朝前写,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