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虎山
窗外的那棵树死了,在我的等待和期盼中死了。
我不清楚窗下的树怎会突兀地长在这里,就像悬崖绝壁上独生的青松翠柏,来历着实让人生疑。在整齐规矩精心策划的庭院设计中显然没有它的位置,比起有人裁剪专人呵护的樱花、榆梅、白杨、梧桐和垂柳来,窗下的树肆意生长、枝丫纵横,颜值上便逊色不少。然而它丝毫没有因为未知的出身而妄自菲薄、自惭形秽,而是在清冷淡漠的环境里挺拔地生长着。
每逢春意盎然、绿意如纱、百花争春、树木成荫的时候,窗外的树才开始缓慢发芽、稍稍泛出点绿意,就像一位姗姗而迟、气定神闲、不慌不恐的名角,在热闹嘈杂、莺歌燕语之后才庄重上场,它素面朝天略显单调的扮相在浓妆艳抹的花红柳绿中是另类的一种低调和平凡。它生长很慢,主干粗壮挺拔、傲然直立,伸出的每一条枝桠都是性格倔强地向上微翘。待到枝繁叶茂,便有面积不大的树荫可以乘凉。春去秋来,繁华落尽、草木枯黄、天地萧瑟,窗外的树依旧春色蓬勃、气势冲天,就像唢呐名曲“百鸟朝凤”,曲终人散后摄人心魄的余音仍旧绕梁三日,令人荡气回肠、回味无穷。它的绿褪却得很慢,在瑟瑟的秋风中叶片逐渐枯黄,即使秋风凛冽它的枯叶也不会轻易凋零,顽强地坚持着对绿的依恋,对生的渴望。
窗外的树之于我就是每日会面的朋友,它正对着我家的厨房,树梢与屋顶齐平,孤单独立的全貌一览无余。我喜欢这棵树,因为深谙厨艺的我在煎炒烹炸、擀揪切剁之间,看看窗外大树的蓬勃生机、葱茏绿色、雪落枯枝,或是听听雨打树叶的沙沙声、鸟雀的啾啾鸣叫声,手捧一杯香茗静思人生,珍惜身边的幸福、回忆曾经的美好,或是感叹四季轮回的岁月无常。我喜欢这棵树,因为它在不经意间延伸了春天的脚步,把生的活力和蓬勃点缀了深秋。然而,大树的死亡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朋友意外夭折,总免不了伤感,可我是理智的,没有唐寅葬花时的痛哭流涕,也没有黛玉葬花时的哀伤凄恻、抑塞不平。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别离,面对死亡已经没有了年幼时望着灵棚素衣畏惧逃离的窘迫,死亡在我看来是一种解脱、一种释放、一种回归,是一场庆祝重生的盛典。
暮色里残阳如血,窗外的树叶落枝枯。初冬的风裹挟着寒意浓厚的风卷起层层落叶左冲右撞,最后一片色泽昏黄的枯叶从树的顶端缓缓落下,枯叶在无情的寒风中盘旋,久久不愿落地,极尽全力做最后的告白,想多看一眼繁华的世界,回味一生短暂的旅程。看着那片落叶,我竟然泪水盈目,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父亲。
父亲过世前,医院诊断身体没有大碍,同学是医生,告诉我情况不妙,让我有所准备。我惊愕同学的话是否有点危言耸听,但也不敢在生死上有丝毫马虎。父亲出院了,常常不食不语,几次辗转在生死边缘。清明祭奠母亲的时候,冥冥中父亲像是等着这个时刻,因为这个时刻孩子们都会聚在他的周围,因为这一刻母亲的灵魂会陪伴他,在他走向天国的路上不孤单寂寞、不害怕忧伤。父亲躺在老宅里,呼吸越来越慢,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穷尽浑身的力气。父亲的手温暖宽厚,很有力量。我紧紧地握着这双为了养育一大家子历经苦难的手,感到他在与流逝的生命努力地抗争,我感知它的温度,感知它传递的信息,穷尽神志记住眼前的一点一滴。父亲的手渐渐松软,失去了力量,失去了温度,最后一次荡气回肠的呼吸耗尽了他生命的全部精华。留给亲人的是平静安详面如素娟的慈容还有眼角那眷恋尘世的两行清泪。泪水如窗外迟暮的落叶,道尽了生命的意义。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看着亲人渐渐远去的生命却无能为力,只能泪水横流默默守候。油枯灯灭,叶落归根。
望着干涸的枯枝,蓦然生出几分不平:死亡原本没有高贵卑微。比起声势浩大宣告死亡的仪式,树的死无声无息,没有掀起一点微小的波澜,没有听到左邻右舍在茶余饭后对它的一丁点哀悼,甚至还不如脚下不经意碾亡的一只蚂蚁。扒开绿得发墨的灌木,大树的死因赫然入目。树根离地一尺的树皮被剥离得没剩下任何残骸。人活脸树活皮,人失去脸面还能苟活于世,树没有了皮却失去了生命,这是多么不公平!凶手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夺走它生存的权利?难道只因它赫然屹立在划定种植的界限之外根不正苗不红吗?难道只因它不趋炎附势孤傲地成长吗?难道只因它在满目尘埃的世界里芳华依旧独领风骚吗?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环境里难道就能永存吗?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站在树下我怅然若失,灰褐色的树皮失去大地的滋润如旱地里龟裂的土地,沾满世俗的灰尘肆无忌惮地堆积在岁月的年轮里。我不奢望枯亡的树如胡杨般千年不朽,只想来年在它旁边栽植一棵如它的树。